中國的園林藝術也如此,並表現出與西方園林的不同特點。中國園林藝術創作中總是要掇山壘石,“掇”與“壘”者,突出了主體的創造活動,並突出了造園家乃通過掇山壘石而抒寫性靈的特點。西方園林中雖然也不是沒有山石,但與中國迥異。童雟教授在《江南園林誌》一書中曾指出:“記稱紀元前一世紀,羅馬名人西西洛酷愛其園中之石,諒不過天然岩石,偃臥原地。今意大利之名園,猶間有岩石,花草生於石隙,但無堆鑿作峰形者。英國岩石園,亦與此無異。”中國造園家掇山壘石,表現出與山石情同手足的親切感情,這也與西方園林人與山石之間隔離對立狀態不同。白居易在《太湖石記》中曾記載過丞相牛僧儒置墅營第、與石為伍的故事:“古之達人,皆有所嗜。玄晏先生嗜書,嵇中散嗜琴,靖節先生嗜酒,今丞相奇章公嗜石。石無文、無聲、無臭、無味,與三物不同,而公嗜之何也?眾皆怪之,走獨知之。……公以司徒保厘河雒,治家無珍產,奉身無長物。惟東城置一第,南郭營一墅。精葺宮宇,慎擇賓客。性不苟合,居常寡徒,遊息之時,與石為伍。石有族,聚太湖為甲,羅浮、天竺之徒次焉。今公之所嗜者甲也。先是,公之僚吏,多鎮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鉤深致遠,獻瑰納奇,四五年間,累累而至。公於此物獨不廉讓,東第南墅,列而置之。富哉石乎!厥狀非一:有盤拗秀出如靈丘鮮雲者,有端儼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縝潤削成如珪瓚者,有廉棱銳劌如劍戟者。又有如虯如風,若跧若動,將翔將踴;如鬼如獸,若行若驟,將攫將鬥者。風烈雨晦之夕,洞穴開А,若欱雲噴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煙霽景麗之旦,岩崿AA,若拂嵐撲黛,藹藹然有可狎而玩之者。昏旦之交,名狀不可。撮要而言,則三山五嶽,百洞千壑,覼縷簇縮,盡在其中。百仞一拳,千裏一瞬,坐而得之。此其所以為公適意之用也。”牛僧儒與石為伍,不是把人降低為無生命的山石,而是賦予山石以生命,把山石視為人的摯友。北宋米元章則呼石為兄,其親切程度更甚之。童雟教授引《梁溪漫誌》中講米芾的一段故事:“米元章守濡須,聞有怪石在河壖,莫知其所自來。人以為異。公命移至州治,為燕遊之玩。石至而驚,遽命設席,拜於庭下曰:‘吾欲見石兄二十年矣。’”此外,中國園林還常常表現出某種人倫味道,這也是西方園林所沒有的。《鄭板橋集·竹石》中有這樣一段話:“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閑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彼千金萬金造園亭,或遊宦四方,終其身不能歸享。而吾輩欲遊名山大川,又一時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曆久彌新乎!”鄭板橋簡直是把他的小小園亭視為家人,同竹石廝守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
前麵所引李漁“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見乎此矣”那句話中,“位置得宜”四字值得仔細體味。“位置”,在這裏是動詞,指造園家掇山壘石的藝術創作活動;“得宜”則是指恰到好處,其中包括藝術創造的分寸感和技巧。總之,“位置得宜”就是說造園家必須將一花一石安置得當,使其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人的性靈,充分抒發胸中之逸氣,才能創造出園林美。
山石本是自然物,但是園林中的山石之美卻不是自然物本身的美,而是人造的美,而且正是因為它表現出人的創造,體現出主體的“神情”、性靈,才美。這也就是李漁所謂“能變城市為山林,招飛來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術,假手於人以示奇者也”那句話的主要意思。園林山石之美的創造,全在“變”與“招”中體現出來,“變”得恰當,“招”得貼切,能夠見出“主人神情”,那就是“神仙妙術”,山石之美就會產生。
那麼,如何才能做到“位置得宜”,使山石恰到好處地體現出人的神情、性靈來呢?這就需要造園家具有不同於其他藝術家的特殊技巧和稟賦。前麵我們曾經說到李漁很重視“疊山名手”的特殊技巧問題:一些“畫水題山,傾刻千岩萬壑”的畫家,請他“磊齋頭片石,其技立窮”;而那些專門掇山疊石的“山匠”,則能“隨舉一石,顛倒置之,無不蒼古成文,紆回入畫”。這裏的確存在著造園家與畫家不同的藝術稟賦和技巧。正如前麵提到的張山來(潮)所說,“疊山壘石,另有一種學問,其胸中丘壑,較之畫家為難”,“若園亭之勝,則隻賴布景得宜,不能乞靈於他物。豈畫家可比乎?”這裏所說的“布景得宜”,就是李漁所說的“位置得宜”,都是指造園家掇山壘石的特殊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