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園家掇山壘石的特殊藝術稟賦和藝術技巧,首先表現在他觀察、發現、選擇、提煉山石之美的特殊審美眼光和見識上。在一般人視為平常的石頭上,造園家可能發現了美,並且經過他的藝術處理,創造出園林美。差不多與李漁同時的造園家張南垣曾這樣自述道:“……惟夫平岡小阪,陵阜陂陁,版築之功,可計日以就。然後錯之以石,棋置其間,繚以短垣,翳以密筱,若似乎奇峰絕嶂,累累乎牆外而人或見之也。其石脈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為獅蹲,為獸攫,口鼻含呀,牙錯距躍,決林莽,犯軒楹而不去,若似乎處大山之麓,截溪斷穀,私此數石者為吾有也。”如果說那些石塊在一般人手裏,也許僅僅是些平常的自然之物;那麼,經過張南垣的特殊藝術處理,則“伏而起,突而怒,為獅蹲,為獸攫……”飽含著人的情感、意趣,變成了人們的審美對象。
李漁也是善於發現和提煉山石之美的。對石頭的美,他有自己獨特的藝術眼光。他說:“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於彼,彼通於此,若有道路可行,所謂透也。石上有眼,四麵玲瓏,所謂漏也。壁立當空,孤峙無倚,所謂瘦也。”“透、漏、瘦”三字前人也曾有過淪述,如明代的董其昌就曾說“畫石之法曰瘦、透、漏”;而李漁則在繼承前人思想的基礎上,以造園家的眼光論之,著重強調石之透、漏、瘦的立體空間特點。
李漁論山石之美在於透、漏、瘦,表麵上看似乎在談石頭本身的自然性質和特點;其實不然。這裏的透、漏、瘦,完全是從人的神情、性靈角度談的。透和漏,同人們常說的“空靈”聯係在一起。由人的精神的空靈想到山石之透、漏,又由山石之透、漏,象征和表象著人之神情的空靈,二者相互映照。這也就是中國藝術所最講究的“空靈”境界的創造。作為山石之美學特征的“透”、“漏”,實際上就是如司空圖《詩品》中所說的那種“空潭瀉春,古鏡照神”的空靈的藝術境界。在李漁之前,明代的袁中道也曾從人之性靈的角度談到過山石的“空”、“玲瓏”、“虛幻”“夫此岩也,望之嵐彩墨氣,浮於天際,則其色最靈;玲瓏駁蝕,虛幻鮮活,空而多竅,浮而欲落,則其骨最靈;側出橫來,若有視瞻性情,可與酬酢,可與話言,則其態最靈。其山之最為穎慧者歟。籲,岩之所以為靈也。”我打上重點號的那幾句話,正是說的岩之“空靈”的藝術境界。這與後來李漁所謂山石“透”、“漏”之美,是相通的。
李漁所說的“瘦”,在於強調山石的形態:“壁立當空,孤峙無倚,所謂瘦也。”很顯然,這裏所說的山石的形態,是充滿人的情趣、性靈的形態,也就是在談到“石壁”時所強調的那種“勢”“壁則挺然直上,有如勁竹孤桐”;“壁則無他奇巧,其勢有若壘牆,但稍稍紆回出入之,其體嶙峋,仰觀如削,便與窮崖絕壑無異”;“壁後忌作平原,令人一覽而盡,須有一物焉蔽之,使坐客仰觀,不能窮其顛末,斯有萬丈懸崖之勢,而絕壁之名為不虛矣”。這三段話所談的“挺然直上”、“如勁竹孤桐”、“窮崖絕壑”、“萬丈懸崖之勢”,正是李漁前麵所說的“瘦”的特征:“壁立當空,孤峙無倚”。這種萬丈懸崖之勢,是造園家通過他的藝術勞動,創造出來的審美效果;它不是作為自然物的山石本身的性質,而是人對山石形勢和情態的審美感受。關於這一點,王船山在《詩繹》裏所說的一段話,也許對我們有所啟發:“論畫者曰,咫尺有萬裏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裏於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王船山的見識之高值得欽佩,他強調指出“勢”的美學含義,從而抓住了藝術的本質特征。園林山石之勢亦如是。
因此,園林之中的山石之美,是人將自己的情誌物化在山石之上的產物;山石之美非山石本身的美,而是人之美。李漁在“大山”條中,也涉及到這個問題。他認為園林中之大山,如唐宋諸大家之文一樣,“全以氣魄勝人”;亦如名人書畫,“懸在中堂,隔尋丈而觀之,不知何者為山,何者為水,何處是亭台樹木;即字之筆畫,杳不能辨,而隻覽全幅規模,便足令人稱許。何也,氣魄勝人,而全體章法之不謬也”。所謂山之氣魄,其實並非山本身的氣魄,乃人之氣魄也。假如造園家所造的大山,能夠見出人的氣魄,那便創造出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