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論造園須妙肖自然
李漁談造園,有一個重要的參照係,那就是自然。他總是時時、處處、自覺不自覺地把園林同自然相對照,以衡量園林創作的成敗、優劣。這反映了造園活動中人與自然二者的一個重要方麵,即自然對人的製約,人對自然的師從。
譬如,在“山石第五”的總論中,有這樣一句話:“有費累萬金錢,而使山不成山、石不成石者。”一座園林藝術價值的高低,造得美不美,是不能以耗費金錢的多少來衡量的,而是有另外的標準,而且標準可能還不是一個。李漁在這裏提到的一個標準是:“山”是否成“山”,“石”是否成“石”。李漁說的是造園失敗的例子,即“山不成山、石不成石”。這句話中,前麵的“山”和“石”,是指園林藝術家創造的山和石;後麵的“山”和“石”,是指園林藝術家所要“妙肖”的自然的山和石。“成”,在這裏有“妙肖”的意思。本來,經過園林藝術家的創造,那些成功的園林藝術創作,應該妙肖自然,它的山應該妙肖自然的山,它的石應該妙肖自然的石;而且,不僅要妙肖自然的“山”“石”,還要通過審美升華,使“山”“石”變得更美,更有意味,更有神韻,更有意境,更有魅力。但是,拙劣的和失敗的園林作品,卻是“山不成山,石不成石”,不是妙肖自然並使之得到審美升華,而是違反自然、破壞自然。
妙肖自然,是李漁園林美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麵,他曾多次加以闡發。在“大山”條中,當他談到“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難好”的問題時說:“予遨遊一生,遍覽名園,從未見有盈畝累丈之山,能無補綴穿鑿之痕,遙望與真山無異者。”這裏也是把園林的山同“真山”相對照。所謂“與真山無異”,即妙肖真山;所謂“穿鑿之痕”,即不自然、不能妙肖真山。園林造山之工拙、成敗,於“妙肖”與否見之。而且我們在這裏還看到,李漁自己說是在“遨遊一生,遍覽名園”的前提下得出上述結論的,足見他對妙肖自然這一標準的重視。他似乎在強調:這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標準。這個標準不隻適用於造山,而且適用於造園活動的其他方麵;不隻適用於造某些園林,而且適用於造所有園林。例如,李漁在談到園林房舍的裝修時,就貫徹了妙肖自然的思想。前麵引述過他談梅窗製作的那段話,正說明了要把窗上之梅製作得酷肖真梅。在談到花卉式便麵窗的製作時,也要求作得“儼然活樹生花”。說到各種匾聯的製作,李漁也是極盡巧思,師法各種自然物的形狀。如“蕉葉聯”即把兩聯製成蕉葉狀,“此君聯”即仿竹形作聯,“冊頁匾”則效法書冊裝潢模樣作匾。這些確實別有韻味。
師法自然,妙肖自然,這是我國各種藝術門類,特別是繪畫、雕刻、園林等共同遵循的一條藝術原則,也是各門藝術在長期的創作實踐中所形成的曆史傳統。陸機有所謂“存形莫善於畫”之說;左思則認為“美物者貴依其本”;宗炳要求“以形寫形,以色貌色”;謝赫“六法”之一是“應物象形”……。甚至連書法藝術也不例外--李陽冰提出書法也要以自然為師而“備萬物之情狀”“於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形;於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回之度;於雲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於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體;於須眉口鼻,得喜怒慘舒之分;於蟲魚禽獸,得屈伸飛動之理;於骨角齒牙,得擺拉咀嚼之勢。”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幾乎成為畫家們的座右銘。荊浩給畫下的定義是:“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董其昌也是妙語如珠:“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鄄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中國的園林藝術本由繪事而來,所以師法自然,妙肖自然,也是自古造園的原則。漢武帝在太液池中建了三座山:蓬萊、方丈、瀛洲,是以自然界的山為摹本的。六朝時北魏的張倫造景陽山,也是摹仿自然界的山川形狀。據《洛陽伽藍記》說:“倫造景陽山,有若自然。其中重岩複嶺,嵌崯相屬,深溪洞壑,邐逶連接。高林巨樹,足使日月蔽虧;懸葛垂蘿,能令風煙出入。崎嶇石路,似壅而通;崢嶸澗道,盤紆複直。”宋徽宗所建“艮嶽”,亦模山範水而成。李漁的妙肖自然、師法自然的造園思想,正是繼承了曆代美學傳統,總結了以往造園藝術實踐經驗而來。
師法自然,妙肖自然,可以有幾種不同的含義。一種是有形的師法和妙肖。即以自然中某座山、某條水、某事、某物為本,極欲酷肖之。如宗炳所謂“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縮大為小,“張絹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內”,“嵩、華之秀”“可得之於一圖”。這種有形的師法和妙肖,總是有跡可循的。但是從那可“循”之跡就可產生兩種情況:一是力求酷肖自然的外在形貌,即通常人們所說的“形似”;一是力求酷肖自然的內在精神,即通常人們所說的“神似”。一般地說,中國傳統美學更重“神似”而鄙薄單純的“形似”(如蘇軾所謂“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但也不排斥“形似”,而是主張“以形寫神”、“形神統一”。李漁即是如此。他反對單純追求形似,認為那樣就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他要求形神兼備而更重視“酷肖神情”。前麵所說梅窗和花卉式便麵窗,力求做到“儼然活梅”“儼然活樹生花”等等,即是形神兼備。所謂“活”,即指有神情。山、水、花、木,隻得形似而沒有神似,還不能說是活;隻有既形似又神似,“以形寫神”才能稱得上“活”,也才能算得上美。席勒稱美是“活的形象”,頗有見地,從這一點上說,與李漁的思想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