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有形的、有跡可循的師法和妙肖自然之外,還有一種對自然的無形的、甚至看來是無跡可循的師法和妙肖。如唐代大書法家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而悟筆法,大畫家吳道子請裴將軍舞劍以助壯氣。那舞劍與書法、繪畫有什麼直接聯係呢?然而由舞劍卻可以使書法、繪畫出神入化,臻於妙境。這也是對自然的一種師法和妙肖,不過是無形的、無跡可循的。請看郭若虛《圖畫見聞誌》關於吳道子和裴將軍那段情事的描述:唐開元中,將軍裴旻請吳道子作畫,吳要求將軍“舞劍一曲”,於是裴將軍“走馬如飛,左旋右轉,擲劍入雲,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數千人,無不驚栗。道子於是援毫圖壁,颯然風起,為天下之壯觀。道子平生繪事,得意無出於此。”吳道子由裴將軍舞劍“走馬如飛”、“電光下射”的氣勢,激發出創作的靈感和情思,這種對自然的師法是無形的、無跡可循的。前引董其昌那段“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話,也說的是對自然無形的無跡可循的師法和妙肖。因為他所說的不是逼真地摹寫哪座山、哪條水,而是通過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而使“胸中脫去塵濁”,使心裏無意識地、不知不覺地營造起千丘萬壑,然後“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有誰能從這裏找出摹寫自然的痕跡呢?這也就是李漁所說的那種“丘壑填胸,煙雲繞筆的韻士”,“畫水題山,頃刻千岩萬壑”。造園亦如是。李漁在“山石第五”中說到有一種“疊山能手”,“見其隨舉一石,顛倒置之,無不蒼古成文,紆回入畫”。這裏的疊山理水也並不是具體摹寫某山、某水,而是平時觀察山水,陶冶積累,以致丘壑填胸,一旦疊山構水,自然得山水之神韻,即李漁在“石壁”條中所說的那種“勢”。為了說明“勢”,李漁把“山”與“壁”相對照而言之:“山之為地,非寬不可;壁則挺然直上,有如勁竹孤桐,齋頭但有隙地,皆可為之。且山形曲折,取勢為難,手筆稍庸,便貽大方之誚。壁則無他奇巧,其勢有若累牆,但稍稍紆回出入之,其體嶙峋,仰觀如削,便與窮崖絕壑無異。”李漁所說的峭壁之“勢”,是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而這種“勢”的取得,也不是有形的摹寫,而是無形的師法。這種對自然山水的無形的、無跡可循的師法和妙肖,於園林藝術創作更加重要。
園林藝術之師法自然,妙肖自然,如前所述,既然不隻是(或者往往不是)追求形似,更重要的是追求神似、追求以形寫神,而且不隻是追求有形的師法和妙肖、更根本的是追求無形的師法和妙肖;那麼,所謂師法自然、妙肖自然就絕不是抄寫自然,而是在師法和妙肖的基礎上去創造自然。李漁師法自然的本意即在於此。
中國傳統美學也特別強調這種創造。方士庶在《天慵庵隨筆》中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於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或率意揮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中國藝術總是因實境(自然)而造虛境(藝術)。如果說那實境是“第一自然”,那麼虛境則是一種“第二自然”。這種“第二自然”的產生,絕不是摹寫“第一自然”的原樣,而是“於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曲盡蹈虛揖影之妙”,充滿藝術家的創造性。這種創造性的過程,固然常常離不開“第一自然”,而且其出發點往往就是“第一自然”;但它決不是對“第一自然”的抄寫,而是把“第一自然”化為自己的審美意識(即宋人範曦文在《對床夜話》中所謂“化景物為情思”),然後由自己的審美意識中創造出“第二自然”。
繪畫如此,園林亦如此。如果說畫家是以筆墨進行創作,那麼造園家則是以土石進行創作。土石即造園家之筆墨,隻不過造園家化平麵為立體而已。造園家作為“第二自然”的創造者,可以如計成那樣氣魄宏大:“常以剩水殘山,不足窮其底蘊,妄欲羅十嶽為一區,驅五丁為眾役,悉致琪華、瑤草、古木、仙禽,供其點綴,使大地煥然改觀。”也可以如惲壽平所說:“元人園林小景,隻用樹石坡地隨意點置以亭台籬徑,映帶曲折,天趣蕭閑,使人遊賞無盡。”不論哪種情況,其為創造,一也。離開了創造,就沒有園林藝術。
園林的創造,從根本上說主要不是物質的創造,而是精神的創造。它要通過因地製宜組織空間、布置空間、變化空間,從而創造出園林的美來。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就一再闡發這個道理。例如,在談到園林庭院的“途徑”問題時,他說:“徑莫便於捷,而又莫妙於迂。凡有故作迂途以取別致者,必另開耳門一扇,以便家人之奔走。”這段話中,至少有幾點值得我們思考。第一,李漁是將實用與審美相對照而言之。“便於捷”是指途徑之實用一麵;“妙於迂”是指途徑之審美一麵。人們總是不滿足於實用一麵,而追求審美一麵,園林之創造即因於此。所以,要“故作迂途以取別致”。第二,所謂“故作迂途”就是造園家組織空間、布置空間、變化空間的工作。本來,從物理學的意義上講,捷徑與迂途,都是在同一麵積範圍之內,迂途並不能使庭院的麵積增大;但是,從美學的意義上來說,迂途卻擴大了園林的審美麵積,增加了它的審美空間。第三,“妙於迂”,一個“妙”字,十分耐人尋味。“妙”即美,就是說,“迂”中包含著園林之美。“妙”字還包含著造園家的創造:這種“妙”不是自然產生的,而是造園家創造出來的。造園家才能的高低,就看他是否善於組織空間、布置空間、變化空間,從而創造出美妙的園林意境。第四,迂途之妙境,已經不同於實境。它是因於實境而創造出來的虛境,也就是說,它是基於“第一自然”而創造出來的“第二自然”。中國的園林藝術,正是通過藝術家調動各種藝術手段(包括山石、流水、花木、建築、室內陳設、詩詞書畫……),創造出園林的虛而實、實而虛、虛實相生、時空交融、形神兼備的藝術境界,創造出“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第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