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這裏並非對李漁的世界觀作全麵考察,而隻是舉例說明他的世界觀的矛盾和複雜情況,指出其中既有落後的腐朽的方麵,也有積極的進步的方麵。前者使他的戲劇美學存在著許多消極、落後的東西,明顯地表現出階級的曆史的局限;而後者則是他在戲劇美學上取得重大成就的原因之一。
然而,李漁的戲劇美學之所以能取得這麼大的成就,而同時又存在著許多不足之處和局限性,並不是隻有世界觀這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我們應該看到它是曆史發展的必然結果,是那個時代的必然產物;它的產生和形成,有許許多多其他的原因和條件。
我國封建社會發展到清代,已有兩千多年的曆史,它的政治、經濟、思想等各個方麵,都快到了壽終正寢的時代;然而各種學術思想,也都到了集大成的時代,吸收曆代的成果進行總結的時代。郭紹虞教授在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中曾經指出,清代學術“兼有以前各代的特點”,“它沒有漢人的經學而能有漢學之長,它也沒有宋人的理學而能擷宋學之精”,清代文學,“也是包羅萬象兼有以前各代的特點”。這是很有見地的論斷。李漁的戲劇美學也正是在吸收、總結了以前各代的經驗、成果而產生、形成和發展起來的。
首先,我國數千年的文藝史,一個高峰接著一個高峰的文藝大繁榮,給李漁以滋養。李漁很熟悉文藝的曆史傳統,常常是開口則“漢史、唐詩、宋文、元曲”,閉口亦“《漢書》、《史記》,千古不磨,尚矣!唐則詩人濟濟,宋有文士蹌蹌,宜其鼎足文壇,為三代後之三代也”。不言而喻,從這些他十分推崇的文藝傳統中汲取營養來形成和發展自己的理論,是十分自然的事情。特別是自十二-十三世紀我國戲劇正式形成到李漁所生活的清初,有五百餘年碩果累累的戲劇藝術史,為李漁提供了構造戲劇美學體係的肥沃土壤。這五百餘年,我國戲劇有兩次大繁榮,一次是元雜劇,一次是明清傳奇。在這兩個時期裏,產生了一大批堪與世界戲劇史上的大師如莎士比亞、維迦、莫裏哀……相媲美的戲劇家,像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紀君祥、白樸、鄭光祖、湯顯祖、李玉等。他們的優秀作品,不僅是他們那個時代藝術上的最高成就,而且至今仍有強大的藝術生命力。許多作品,如《竇娥冤》、《趙氏孤兒》、《西廂記》、《牡丹亭》、《清忠譜》等,與同時代的世界戲劇名作相比,也毫不遜色。這五百餘年,表演藝術也大發展、大繁榮。雖然演員在我國封建時代一直遭受歧視,演戲被視為下賤的職業;但是我國的表演藝術家們,通過一代又一代的辛勤勞動,創造和形成了自己富有民族特點的表演體係。《青樓集》中曾經記載了元代一百多名演員的情況,從中可以約略窺見當時表演藝術發展的盛況。有的演員戲路子很寬,演技高超,“雜劇為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末泥等,悉造其妙”;有的演員則善長於一二種行當,或“旦末雙全”,或“專工貼旦雜劇”,或“花旦雜劇,特妙”;有的演員擅長演“閨怨”雜劇;有的則是“綠林”雜劇專家;有的演員“賦性聰慧,記雜劇三百餘段”;還有的演員“專工南戲”;而且還有少數民族演員(“回回旦色”)……我國戲劇藝術通過元雜劇和明清傳奇兩次大繁榮,表演和導演藝術有了很大的發展。已經有了以演戲維生的專業戲班,演出時,已經有了比平地高出數尺的舞台。有的演員刻苦練藝,精益求精,深入體驗角色,藝術上已經達到了很精妙的程度。例如,侯方域《馬伶傳》中,記述了金陵伶人馬錦演《鳴鳳記》飾嚴嵩,技不及華林部李某,為觀眾所訕,乃易裝遁走京師,投某相國為門卒,日侍相國,察其舉止,聆其語言,三年神似,然後還金陵,再演《鳴鳳記》,仍飾嚴嵩,卒使李伶拜服,觀眾讚賞。我們在《李漁論戲劇導演》那部分中,還曾介紹過明末傑出的女演員劉暉吉導排《唐明皇遊月宮》的情況,說明當時舞台藝術的各個方麵(如砌末、效果、音樂、服裝等等)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戲劇創作和舞台表演所取得的成就,為李漁戲劇美學的產生準備了堅實的基礎。我們可以作一個也許不大恰當的比較:俄國十九世紀的大批評家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和他們的光輝的美學思想的產生,一方麵固然與當時進步的革命民主主義的哲學、政治思想分不開;但是,如果沒有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奧斯特洛夫斯基、屠格涅夫、岡察洛夫、涅克拉索夫、托爾斯泰等一大批偉大作家的創作實踐和他們燦若繁星的優秀作品,別林斯基等人的卓越美學理論是建立不起來的。李漁戲劇美學的建立、發展,當然與俄國十九世紀革命民主主義美學的建立、發展情況並不一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沒有上麵我們提到的元雜劇、明清傳奇的兩次大繁榮和表演藝術的大發展,如果沒有那一大批優秀的作家和作品,李漁的戲劇美學同樣是不能產生的。李漁的“立主腦”,很明顯是總結雜劇的四折一楔子的結構形式而來,而“小收煞”、“大收煞”等,也是明清傳奇的分“上半部”、“下半部”的結構形式的總結。《詞曲部》中“結構”、“詞采”、“音律”、“科諢”、“賓白”、“格局”各部分所提出的理論,《演習部》中“選劇”、“變調”、“授曲”、“教白”、“脫套”各部分所提出的理論,都是對雜劇和傳奇的創作和演出的藝術實踐的理論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