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隻是唱詞要講究音樂美,賓白同樣有音樂美的問題。重視賓白並且注意賓白的音樂美,是李漁的又一突出貢獻。李漁說:“世人但以音韻二字用之曲中,不知賓白之文更宜調聲協律;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間仄,仄間平,非可混施疊用,不知散體之文,亦複如是。”因此,必須注意使賓白符合語言的發音規律,平上去入,清濁陰陽,選配使用得當,使賓白顯出高低抑揚、緩急頓挫的音樂美,真正做到有經驗的老藝人們常說的“像歌唱一樣道白”,字字鏗鏘,句句動聽。
當然,音律問題是藝術形式問題,講究音律之所以必要,根本上是為了更完美地表達藝術內容。如果離開了這個目的,孤立地、片麵地去追求音律,那就會走到邪路上去。在明代,就音律與詞采的關係、以至於內容與形式的關係問題,臨川派與吳江派發生了一場爭論。王驥德曾評述這場爭論說:“臨川之於吳江,故自冰炭。吳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殊拙;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王驥德對吳江派的評價基本正確,而說臨川派屈曲聱牙,令歌者齚舌,卻未必完全妥當。吳江派的沈璟的確是重音律、輕詞采,“毫鋒殊拙”,以至忽視內容,有形式主義的傾向,他說:“寧律協而詞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葉,是曲中之工巧。”而臨川派的湯顯祖,則主張“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語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模聲,即有窒滯進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不錯,湯顯祖也曾說過“餘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的話,但那是因為憤慨於沈璟對他的《牡丹亭》進行竄改而一時的過激之詞。他的傳奇,還是注意了音律的。隻是他並非專講音律,而是更注意讓音律服從詞采的需要,讓形式服從內容的需要。這個主張是合理的。李漁作為精通音律的專家,基本上繼承了湯顯祖的觀點,重詞采而又不輕視音律。他把詞采放在音律之前,以明“才技之分”。他說:“文詞稍勝者即號才人,音律極精者終為藝士。”正因為如此,李漁既重視音律,又強調戲劇語言的音樂美,在理論的建樹上就超過了他的前輩。
我們幾次提到戲劇語言像詩而又不同於詩。其最主要的不同之點,在於戲劇語言必須充滿著動作性,必須刻畫人物,必須個性化。老舍說,戲劇必須“借著對話寫出性格來”。首先,劇作家用劇中人物充分個性化的語言表現各個人物的性格;其次,運用兩個或更多人物的對話描繪第三者。郭沫若的話劇《屈原》第四幕一開始,就通過嬋娟、釣者和老媼三人的對話,對屈原的性格進行了描繪。《丹心譜》中的周總理,他作為該劇中不出場的重要人物,是通過方淩軒夫婦和其他人物的口進行描繪的。但是,另一方麵,戲劇作家又不能像小說家那樣直接站出來說話,也不能代替人物說話,或讓人物代替自己說話,或如馬克思批評拉薩爾在《濟金根》中所做的那樣:“席勒式地把個人變成時代精神的單純的傳聲筒”。每個人物所講的話,都必須符合他的性格。這恐怕是任何戲劇都必須遵守的普遍原則。狄德羅就曾指出,莫裏哀戲劇中的“每個人隻管說自己的話,可是所說的話符合於他的性格,刻畫了他的性格”。我國古典戲劇美學中所說的“當行”,也包括要求戲劇語言必須個性化,必須描寫人物性格的意思在內。例如,臧懋循在《(元曲選)序二》中,就從演員必須惟妙惟肖地刻畫人物的角度,談了“當行”的問題。他說:“行家者,隨所妝演,無不摹擬曲盡,宛若身當其處,而幾忘其事之烏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憤者扼腕,悲者掩泣,羨者色飛,是惟優孟衣冠,然後可與於此。故稱曲上乘首曰當行。”所謂“摹擬曲盡”,其手段,一方麵固然是通過演員的動作;另方麵,也不能不通過演員的台詞。試想,如果每個人物的台詞不充分個性化,不“身當其處”,能夠收到上述的藝術效果嗎?
李漁是充分地注意到了戲劇語言的個性化問題的。他一再強調,台詞必須“說何人,肖何人”,“務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像這樣強調戲劇語言必須著力刻畫人物、必須寫出各個人物的不同的個性,並且論述得如此透辟的,李漁在中國古典戲劇美學史上是第一個人。為什麼要“說何人,肖何人”,張三的話與李四的話不能相同呢?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張三的確不同於李四,而張三、李四,又都不同於王五。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特點,有與眾不同的音容笑貌、習慣嗜好、心理狀態、思想方式、作風氣派,表現在語言上,也就有自己獨特的說話的方式,以至於特殊的語氣、腔調,所謂“生旦有生旦之體,淨醜有淨醜之腔”。總之,現實生活中每個人物的語言都是個性化的,彼此不相雷同的,人們常常可以從各人的語言上辨別出他們各自不同的性格;作為現實生活的審美反映,戲劇藝術自然也應該通過每個人物的不同語言,描寫出他們不同個性。戲劇作家在語言方麵的才能,常常表現在能“使每個人物的台詞具有嚴格的獨特性和充分的表現力”。讓人物通過自己的口說出隻有他才能說出的話,對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內心世界,進行自我解剖,自我揭露。例如,《西廂記》中那個成人之美、勇敢、潑辣、機智、爽朗的婢女紅娘所說的話,就不同於那個溫柔、深情、有較高的文化修養的貴族小姐鶯鶯所說的話;同樣地,她們兩個的話,又不同於那個誠懇、熱情、而又有濃厚的書生氣的張生所說的話。他們每個人的語言都是個性化的,都用自己的話對自己的性格進行充分的自我展覽、自我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