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提倡戲劇語言要“重機趣”、“戒板腐”,絕不是要戲劇作家去故意搞一些無意義的噱頭以引人發笑,迎合某些觀眾並不高尚的趣味。李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認識到這一點的。他在提倡“機趣”、“尖新”的同時,又提出“貴自然”、“重關係”、“不失真”。雖然這些要求是在論科諢語言時提出來的,但我認為也適用於所有的戲劇語言。李漁特別強調,如果故意搞一些科諢笑料,那就變成了“覓妓追歡,尋人賣笑,其為笑也不真,其為樂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露,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
那麼,戲劇語言的“機趣”從何而來呢?李漁的回答是:“性中帶來”。他說:“予又謂填詞種子,要在性中帶來,性中無此,做殺不佳。”又說:“性中帶來一語,事事皆然,不獨填詞一節。凡作詩文書畫,飲酒鬥棋,與百工技藝之事,無一不俱夙根,無一不本天授;強而後能者,畢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齋飯吃,不能成佛作祖也。”這種觀點顯然是片麵的,犯了先驗論的天才論的毛病。當然,我們今天也並不否認天才的存在。我們也承認人們在生理上的自然素質有差別。人的才能以至天才,正是以這種先天的自然素質為生理基礎,並在後天的社會環境中培養、鍛煉而發展起來的。戲劇作家各有自己的個性和風格,譬如,有的詼諧,有的嚴峻,有的冷靜,有的熱烈,這些雖與每個人的自然素質不能說毫無關係,卻主要是由於他們在後天的社會實踐和藝術實踐中,在人與環境的辯證的交互作用中形成的。我們絕不可誇大先天的自然素質的作用,視之為某種性格、才能的決定性因素。至於戲劇語言的“機趣”,又並非某個藝術家的個性和風格的特殊標誌,而是一般戲劇作家都應具有的語言的修養,那就更不能將此視為“夙根”、“天授”、“性中帶來”,而主要靠戲劇作家在現實生活中不斷學習、吸收和提煉群眾語言而來。古典戲劇大師如王實甫、關漢卿等人是如此,現代戲劇大師如老舍、曹禺等人也是如此。即如李漁所舉出的王陽明講“良知”的故事中所表現出來的語言的機趣,也是現實生活本身所提供出來的。隻要戲劇作家善於從現實生活中吸取、提煉那些充滿機趣的語言,他一定能夠寫出為觀眾所喜愛的戲劇作品來。
戲劇語言不僅要“貴顯淺”、“重機趣”,而且還應具有一個重要品格:“貴潔淨”。這是李漁對戲劇語言所提出的另一個要求。
什麼是“潔淨”呢?李漁說:“潔淨者,簡省之別名也。潔則忌多,減始能淨。”也就是說,台詞(戲劇的賓白和唱詞),要盡量簡省、節約,要最大限度地把那些雜蕪的、無意義的、可有可無的字句刪去,隻留下那些最必要、最不可少的部分。
應該說,“潔淨”是對戲劇語言的最基本、最起碼的要求之一。有修養的戲劇作家都是十分注意語言潔淨的。老舍在談到自己的戲劇創作經驗時就說:“舞台上若像生活中那樣扯起來沒完大概不等閉幕,觀眾早就跑光了。”因此,老舍在寫劇本時總是要求自己“該三句話說完的即不寫上十句”。關漢卿的不朽雜劇《竇娥冤》,其語言就十分“潔淨”。該劇和一般的元雜劇一樣,不過四折一楔子,篇幅不大,但是卻把那個時代的下層人民,特別是婦女的悲慘命運充分反映和表現出來了。它的台詞沒有什麼多餘的字句,特別是第三折竇娥呼天號地充滿反抗精神的那段唱詞:“……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隻落得兩淚漣漣。”這裏的每字每句,都是多麼有分量!使用得多麼經濟!
但是,既然李漁說“潔則忌多,減始能淨”,那麼,是不是盡量把台詞刪減得越少就越符合所謂“潔淨”的要求呢?不然。李漁在論述多與少、繁與減的關係時,頗有點辯證法的思想。他說:“多而不覺其多者,多即是潔;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蕪。”這就是說,多與少,繁與減,原是不能單從表麵現象的數量多寡來看問題的。所謂“多”,事實上有兩種,一種是李漁所謂“唱沙作米,強鳧變鶴之多”,即“可以不長而必欲使之長”,該三句話能說清楚的,硬要寫上十句,廢話連篇。例如,《琵琶記》第十出“令史說馬”和第十六出“小黃門說皇宮早朝”的兩大段賓白,每段都有上千字,而與該劇主題並無內在聯係,語言本身又多是陳詞濫調,基本上是多餘的話,如能刪去,確實能使人覺得潔淨些。還有一種“多”,是李漁所謂“其能長而又使人不可刪逸”之“多”,即非欲多也,不可不多、不能不多也--若減一字,則嫌太少。例如,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萊特》中,有幾處哈姆萊特的大段獨白,像第二幕第二場的最後,以及第四幕第四場的最後,這位王子通過長篇獨白充分表現出自己的內心世界,成為全劇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每句話都很精彩。這裏話雖多,但是觀眾並不感覺其多;如果刪去,定然會使作品大大減色,甚至遭到嚴重破壞。關於賓白,我想順便多說幾句。在李漁之前,一般傳奇中的賓白很少;從李漁開始,賓白逐漸被重視。李漁自己說,“傳奇中賓白之繁,實自予始。”關於賓白的重要,李漁打了這樣幾個比方:“曲之有白,就文字論之,則猶經文之於傳注;就物理言之,則猶棟梁之於榱桷;就人身論之,則如肢體之於血脈。”把賓白提高到它應有的地位,這是李漁的一個功績。賓白的這種多與繁,隻要寫得恰到好處,成為充分地表現主題的有效手段,是好事,而不是壞事。再回來繼續談戲劇語言的多與少。所謂“少”,也有兩種。一種是貧乏。內容單薄、空洞,其語言常常也就幹枯、噍殺。這樣的台詞,即使隻有幾句話,也會令人覺得太多、太長,這就是李漁所說的“少亦近蕪”。另一種是少而精。話雖少,卻字字千鈞,裏麵蘊藏著很多很多的意思,細細玩索,其味無窮。例如,《西廂記》中鶯鶯的那段千古絕唱:“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隻有二十五個字,而裏邊的蘊藏是多麼豐富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