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漁的戲劇美學(15)(2 / 3)

李漁非常重視戲劇語言的通俗化、群眾化。在論述“詞采”的時候,他首先就提出“貴顯淺”的主張,要求台詞一定要通俗易懂,明白如話,而不可“艱深隱晦”。顯然,李漁此論是發揚了明人關於曲的語言要“本色”的有關主張而來。然而,細細考察,李漁的“貴顯淺”與明人的提倡“本色”,雖相近而又不完全相同。

明人主張“本色”,當然含有要求戲劇語言通俗明白的意思在內。例如,徐渭在《南詞敘錄》中讚揚南戲的許多作品語言“句句是本色語,無今人時文氣”;而批評邵文明《香囊記》傳奇“以時文為南曲”,生用典故和古書語句,“終非本色”。他明確提出“曲本取於感發人心,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乃為得體”。這就是後來李漁論戲劇語言要“貴顯淺”、“忌填塞”時所更加發揮了的意思。但是,所謂“本色”,還有另外的意思,那就是要求語言的質樸和描摹的恰當。王驥德在《曲律》中是把“本色”與“文詞”、“藻繪”相對而言的,說:“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自《香囊記》以儒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還指出:“夫曲以模寫物情,體貼人理,所取委曲宛轉,以代說詞,一涉藻繪,便蔽本來。”臧懋循在《(元曲選)序二》中,也要求“填詞者必須人習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總之,“本色”的主要含義就是要求質樸無華而又準確真切地描繪事物的本來麵目。這個思想當然是好的,戲劇也應符合這個要求。

相比之下,李漁“貴顯淺”的主張,發揮了明人“本色”的某些意思,而為了適應戲劇舞台表演的特點又更重視、更強調戲劇語言的通俗性、群眾性,因而對戲劇來說也就更加切實。李漁是在比較了戲劇語言與詩文語言的不同特點之後而提出他的“貴顯淺”的主張的。他說:“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而曲文之詞采則要“判然相反”,“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為什麼非如此不可呢?因為“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在談到傳奇的作用時,李漁也是強調傳奇要“借優人說法與大眾齊聽”,包括與那些“認字知書少”的“愚夫愚婦”們“齊聽”。因此。戲劇藝術的這種廣泛的群眾性,不能不要求它的語言的通俗化、群眾化。那些深知戲劇特點的藝術家、美學家,大都是如此主張的。西班牙的維迦就強調戲劇語言要“明白了當,舒展自如”,要“采取人們的習慣說法,而不是高級社會那種雕琢華麗抑揚頓挫的詞句。不要引經據典,搜求怪僻,故作艱深”。

同時,戲劇藝術的舞台性,還要求它的語言不能“隻要紙上分明,不顧口中順逆”,不能“觀刻本極其透徹,奏之場上便覺糊塗”,不能“艱深隱晦”,佶屈聱牙;而應該“觀聽鹹宜”,既“中聽”,又“好說”,賓白要朗朗上口,唱詞要明白曉暢,使觀眾一聽就懂。李漁以湯顯祖的《還魂記》為例,說明戲劇語言“艱深隱晦”對於舞台藝術是多麼不可取。《還魂記》當然不失為優秀之作,這在文學史上是已有定評的;但是,它的某些語言,作為文人案頭欣賞品味是好文字,而奏之場上,實在會令一般觀眾覺得“糊塗”。李漁指出:“《驚夢》首句雲:‘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以遊絲一縷,逗起情絲。發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淡經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製曲初心並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則瞥見遊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若雲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餘‘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的確,如上述李漁所舉出的《還魂記》中這種過於典雅艱深、曲折隱晦的語言,若在舞台上演唱出來,觀眾必定覺得茫然。

那麼,李漁是否認為戲劇語言一味顯淺就好呢?不然。李漁認為,如若“一味顯淺而不知分別”,則又流於粗俗、浮泛,又走上了另一弊端,亦不可取。戲劇語言的顯淺,其實是要“意深詞淺”,是要在淺處見深。李漁所特別推崇的《西廂記》,它的許多語言自然是以“綺麗”著稱;然而也有許多語言是以“意深詞淺”見長。請看第二本第四折中,老夫人賴婚之後,鶯鶯埋怨老夫人時的一段唱:“佳人自來多命薄,秀才每(們),從來懦,悶殺沒頭鵝,撇下賠錢貨;下場頭那答兒發付我!”這段唱詞中,大多為當時的口語、俗語所組成,既通俗曉暢,婦孺皆懂,而意思又很深刻,耐人尋味。特別是以“沒頭鵝”(把頭掖在翅膀裏的鵝)喻張生當時的窘境,以“賠錢貨”(多麼口語化!)喻自己此刻的狀況,形象生動,寓意深長,充分表現出鶯鶯這個熱烈渴求戀愛婚姻自由的少女的怨恨心情。這不就是李漁所說的以淺見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