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李漁指出:“開場數語,包括通篇;衝場一出,蘊釀全部。”話雖簡單,卻很符合戲劇開端的某種規律,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開場”與“衝場”雖然是中國古典戲劇美學中的特殊術語,具有中國的民族特點;但李漁所提出的“包括通篇”、“蘊釀全部”的思想,無論對中國戲劇還是對外國戲劇,卻都是適用的,如狄德羅就曾說:“我希望大家要求詩人把開頭的幾場戲這樣安排,使整個劇本的提綱包括在當中。”他還說:“我和大多數搞戲劇藝術的人一樣,根本不打算把結局瞞住觀眾,也不認為寫一部在第一場就透露結局,並將興趣突出到最高潮的劇本是力所不能及的工作。”李漁之前的王驥德,對傳奇開場的特點已經有所認識。他在《曲律》“論引子第三十一”中說:“蓋一人登場,必有幾句緊要說話,我設以身處其地,模寫其似,卻調停句法,點檢字麵,使一折之事頭,先以數語該括盡之,勿晦勿泛,此是上諦。《琵琶》引子,首首皆佳,所謂開門見山手段。”李漁在此基礎上說得更為詳盡透辟。他說:“予謂詞曲中開場一折,即古文之冒頭,時文之破題,務使開門見山,不當借帽覆頂,即將本傳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與後所說‘家門’一詞,相為表裏。前是暗說,後是明說,暗說似破題,明說似承題;如此立格,始為有根有據之文。”又說:“衝場”一折,“務以寥寥數言,道盡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蘊釀全部精神,猶‘家門’之括盡無遺也。”此所謂“開場”、“家門”、“衝場”,是中國戲曲開端部分中的特殊手法。用幾句簡練的詩句、小曲,概括地說明本劇之立意、大概內容,以及人物的身分。這些都明確了之後,作家就不必在這些地方浪費筆墨,而是可以把力氣使用到重要場景和人物性格的刻畫上去。特別是人物的自報“家門”,開門見山,寥寥數語就把人物的地位、身分、甚至簡單的曆史說給觀眾,省卻繁瑣的介紹手段,以便挪出篇幅把力氣用在刀刃上。這種手法不是也有它的優越性嗎?有人認為“這是一種‘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的重點突破的表現方法,是古老的傳統戲曲中最高明的表現手段”。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一般地說,一個劇本的開端部分,常被看作是一樁準備工作,應該盡量迅速和清楚地向觀眾作出必要的交待。曹禺在談到他的《雷雨》時,就說:“在第一幕,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交了鋒,見了麵,種種矛盾衝突都聚攏一起、爆發開來。”戲劇的開端部分正是應該把主要人物,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之間的基本關係,以及矛盾衝突的端倪等,都交待清楚。例如《竇娥冤》和《西廂記》,它們都在“楔子”和第一折裏(即開端部分),把上述各個關節作了清晰而簡練的交待,主要人物也大都出場亮相。李漁對於“開場”、“家門”、“衝場”等所作的論述,基本上反映了戲劇開端部分的一般規律。順便說一說,李漁在“出角色”一節中,之所以要求“本傳之有名角色不宜出之太遲”,“即淨醜角色之關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遲”,就是為了把主要人物,他們的相互關係,以及戲劇情節的發展趨向等等,盡早向觀眾作出交待。當然,有的劇在開端部分中,主要人物並沒有上場。例如莫裏哀的著名喜劇《偽君子》,直到第三幕,其主要人物達爾丟夫才與觀眾見麵。但是,這個戲的第一幕和第二幕,出場人物的所有議論,幾乎都與達爾丟夫有關,集中在他身上,對他作了充分的介紹,這就造成了一種“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局勢。這樣,戲劇作家實際上已經很好地完成了在開端部分需要完成的任務。
其次,李漁不止是一般地要求戲劇的開端部分要包括通篇、蘊釀全部,而且還進一步強調,開端“非特一本戲文之節目全於此處埋根,而作此一本戲文之好歹,亦即於此時定價”。這個見解也是很精深的,因為它相當深刻地揭示了戲劇開端的基本特征和重要作用。一部戲劇作品的開端並非隻須把人物、時間、地點等等都作一交待就算了事;更重要的是必須總括全劇的發展前途,表現出戲劇衝突導向高潮的重要契機,使觀眾從開端就能預感到它與高潮之間存在著某種必然的內在聯係--雖然高潮是個什麼樣子,怎樣到來,觀眾還不會知道。譬如,大家所熟悉的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劇一開始,就是腳夫跟著娜拉送來聖誕樹,娜拉買了過節的禮品,正準備高高興興過一個她和海爾茂結婚八年來頭一回不打饑荒的聖誕節;而且海爾茂馬上就要升任銀行經理,以後的日子不用發愁了。但是,迎接娜拉的卻是海爾茂的斥責,他甚至罵到她死去的父親頭上,罵她從父親那裏“遺傳”下來的愛花錢的性格和脾氣。觀眾看到了娜拉和海爾茂之間不平等的家庭地位、不同的生活作風、各異的性格,以及埋伏著的深刻的矛盾,這一切預示著他們的最後決裂--也即全劇高潮的內在必然性。再如高則誠《琵琶記》開端部分,《蔡公逼試》、《南浦囑別》等,寫蔡伯喈拋父母、別妻子上京應試,表現出孝親戀妻與追求功名之間的矛盾,並且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造成這種矛盾的社會根源。這一切,就預示著未來父母窮病而亡、五娘倍受熬煎(也即戲劇高潮)的必然性。李漁所謂“一本戲文之節目全於此處埋根”者,正是對上述規律性現象的揭示。任何一部比較成功的戲,其開端總是預示著高潮。所謂開端者,其實不過是戲劇作家在充分認識和把握了全劇高潮之後,選擇一個通往高潮的起點,即選擇一樁他認為導向高潮的最直接、最真實的事件作為起點。起點選擇得好不好、準不準,是很要緊的,正如狄德羅所說:“正是第一個事件決定了整個作品的基調”,“多少劇本就是毀在開頭上啊”!從這個意義上說,李漁所謂“作此一本戲文之好歹,亦即於此時定價”,是一點也不錯的。李漁不但要求戲劇的開端要選得好、選得準,而且還要求寫得吸引人,就如同科舉場上作文,一開始就要“能將試官眼睛一把拿住,不放轉移”,這也很有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