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既然戲劇創作常常是將生活現象“剪碎”、“湊成”,打破生活的原始結構狀態,重新組合,重新“縫製”;那麼,組合得好不好,“縫製”得精不精,就不能不是戲劇作家所麵臨的一個重要問題。要組合得巧,“縫製”得妙,按照李漁的要求,戲劇作家就必須“針線緊密”。如果一個戲劇作家是細工巧匠,特別講究手藝的細針密線,那麼,他所創作、“縫製”出來的作品,就能夠如達·芬奇所說“好像是第二自然”,渾然天成。戲劇史上的那些藝術珍品都是如此。例如,清代傑出的戲劇作家孔尚任的名劇《桃花扇》,就是一部結構得十分細密精致的、膾炙人口的佳作。作者的構思是要“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然而擺在他麵前的是如此眾多的人物,紛遝的事件,看起來頭緒繁亂,矛盾錯雜,怎樣才能組織成一個嚴密的有機的藝術整體呢?作者確定以李香君、侯方域愛情上的悲歡離合為主線,然後苦心運籌,精巧安排,細針密線,把各種有關人物和事件,各種矛盾鬥爭,組織進去,一切都顯得那麼井井有條,錯落有致,成為這個統一的有機整體的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而李、侯之“離”、“合”,都與當時的政治鬥爭、興亡之事密切聯係起來,針線十分精細嚴謹,絲毫不見刀痕斧跡,表現了作者卓越的結構布局、穿針引線的才能。曹禺的話劇《雷雨》,也是針線緊密的典範之作。全劇自開場到結尾,各種人物的相互關係,事件的關節細目,矛盾衝突的展開、推進以至於高潮,甚至於每個動作,每句台詞,都是煞費苦心,安排得周到嚴密,令人感到絲絲相連,環環緊扣,滴水不漏。
李漁認為,如果一個戲劇作家忽視了或不善於做“針線緊密”的活計,那麼,即使“一節偶疏”、“一筆稍差”,也會使全篇露出破綻,損害有機整體的完美;倘若漏洞百出,那就必定會造成整個作品的完全失敗。有哪一個觀眾能夠忍受得了那種觸目即是破綻的戲劇呢?由此看來,李漁所說的“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的確是一部戲劇作品能否獲得成功的重要條件,不可忽視。
具體地說,怎樣才能做到“針線緊密”呢?這裏有兩個方麵的問題需要注意。
第一,是比較偏重於技巧方麵的一係列問題。例如,李漁提出要善於“照映埋伏”。在李漁之前,王驥德在《曲律》“論劇戲第三十”中就強調:“毋令一人無著落,毋令一折不照應。”李漁則講得更為透辟,強調在戲劇創作過程中,作家必須時時注意照映埋伏、前呼後應。他說:“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後此所說之話,節節俱要想到。寧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照映埋伏的問題,也是許多戲劇家和美學家經常注意的問題。亞裏斯多德在《詩學》第十七章中指出:“詩人在安排情節,用言詞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應竭力把劇中情景擺在眼前,惟有這樣,看得清清楚楚--仿佛置身於發生事件的現場中--才能作出適當的處理,決不至於疏忽其中的矛盾。”他批評卡耳喀諾斯的劇本“有失照應”,因此“這出劇在舞台上失敗了”。狄德羅也一再告誡戲劇作家:“切不可有多餘的人物”,“更要注意,切勿安排沒有著落的線索:你對我暗示一個關鍵而它卻不出現,你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稍後於李漁的清代戲劇理論家梁廷枬在《曲話》卷二中,舉例對有失照應的作品提出批評:“《金錢記》第三折韓飛卿占卦白中,連篇累牘,接下(紅繡鞋)一曲,並未照應一字。”“關漢卿《玉鏡台》,溫嶠上場,自(點絳唇)接下七曲,隻將古今得誌不得誌兩種人鋪敘繁衍,與本事沒半點關照,徒覺滿紙浮詞,令人生厭耳。”現代的一些劇作家有時也會有照應不到的疏忽。例如電影《北國江南》,開始有一個很重要的情節是寫董旺逃走的前前後後的情況,董旺的形象也給人留下了較深的印象,觀眾一直期待著有關這個人物的下文,但是,直到影片終結,對董旺這個人物再無一句交待。這就如狄德羅所說,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影響了藝術效果。因此,戲劇作家在創作過程中,每寫一幕、一場,都要瞻前顧後,做到照映埋伏、周密無間,絕不能“前是後非,有呼不應,自相矛盾”。李漁自己的劇作就很注意這一點,他在寫作中總是力求做到“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使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即於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細筍,伏於其中,看到後來,方知其妙,如藕於未切之時,先長暗絲以待,絲於絡成之後,才知作繭之精。”例如,他的《風箏誤》傳奇,第三出梅氏和柳氏爭吵時,愛娟挖苦淑娟說:“妹子,你聰明似我,我醜陋似你。你明日做了夫人皇後,帶挈我些就是了。”到了第三十出《釋疑》時,淑娟的一段台詞還照映到很久以前的那段話。她知道了愛娟“冒美”的事,罵愛娟說:“你當初說我做了夫人須要帶挈你帶挈,誰想我還不曾做夫人,你倒先做了夫人,我還不曾帶挈你,你倒帶挈我陶了那一夜好氣。”上麵我們所舉的例子,可以見出李漁照映埋伏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