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李漁認識到,戲劇的審美力量必須以真實性為基礎。關於李漁對真實性問題的看法,我們已經在《李漁論戲劇真實》中作了較詳細的考察。這裏,隻就“真”是“美”的基礎這個角度,作些補充。李漁說:“填詞義理無窮,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在另外的地方他還強調填詞要注意“妥”與“確”。“肖”、“切”、“妥”、“確”,總起來說是一個意思:真實。就是說,人物形象真實,才能感人;而那些描寫得不肖、不切、不妥、不確的人物,是不會感人的。當然,李漁從他浸染著封建社會意識形態的世界觀和幫閑文人的立場出發,要求戲劇有裨風教,為封建統治者粉飾太平,就使他所說的真實不能不打許多折扣,有時甚至走到真實的反麵。但是從李漁劇論的整體來看,他從一般原則上強調真實的重要,畢竟有可取之處。
視真實性為藝術的審美作用的基礎,這也是中國古典美學的優秀傳統。自秦、漢起,一些傑出的理論家、藝術家大都強調藝術惟真實才能感人。李贄曾說,那些單純講究“結構之密,偶對之切”的作品,因“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湯顯祖也強調:“其填詞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後世之聽者淚,讀者顰,無情者心動,有情者腸裂。”《(二刻拍案驚奇)序》中說:“嚐記《博物誌》雲:‘漢劉褒畫雲漢圖,見者覺熱;又畫北風圖,見者覺寒’。竊疑畫本非真,何緣至是?”李漁繼承並發展了這些十分寶貴的美學思想,他反複強調:戲劇必須“說人情物理”才能千古相傳,而涉荒唐怪異者,當日即朽。就是說,真實性是戲劇之所以能夠產生不朽的藝術生命力、永久的審美魅力的根本原因。李漁所十分推崇的《西廂記》之所以能夠千古相傳,具有長久的審美力量,不正是因為它具有高度的藝術真實嗎?李漁還對那些高度真實性的作品所產生的審美魅力,進行了十分生動的描述:“如其離、合、悲、歡,皆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發衝冠,能使人驚魂欲絕,即使鼓板不動,場上寂然,而觀者叫絕之聲,反能震天動地。”這裏所說的真實,不是生活現象的表麵真實,而是經過戲劇家對生活進行提煉、概括之後所獲得的藝術真實,是以個性化的形式所表現的本質真實,即藝術典型的真實。隻有達到典型高度的藝術真實,其審美魅力才能堅實、持久、廣泛而深入。李漁曾經在一封信中說他之所以見怒於某惡少,是由於他的劇本所刻畫的花麵情形,“酷肖此輩”。這正好從反麵說明真實性是戲劇的審美作用的基礎。
真實性還應包括作家和演員在藝術創造中,必須有真情,即感情的真摯和真實,而且今天我們更進一步認識到,感情還必須與曆史發展的趨勢相一致。李漁在《哀詞引》中說:“……文生乎情,情不真則文不至耳。……情真則文至耳”。隻有感情真摯而且真實,作家才能寫出至文,演員才能演出好戲,創造出的藝術形象才能感人。李漁曾經特別稱讚湯顯祖的《還魂記》“膾炙人口”。這部作品的特點和可貴處,正在於它感情濃烈而真摯。湯顯祖在該劇的題詞中說:“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複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且,這部作品的感情不僅真摯,還反映了曆史發展的必然要求,反映了封建時代的人民,特別是青年,衝破封建思想、禮教的樊籬,追求愛情和婚姻的自由幸福。因此,這部作品才能千古相傳,以它強烈的審美力量,感染著、激動著世世代代的讀者和觀眾。
複次,李漁認識到,新,是戲劇的審美魅力的重要條件。所謂新,在李漁的戲劇美學中,有兩個方麵的含義,這兩個方麵既相互聯係,又有所區別。其一是“新奇”,側重在故事情節的巧妙、奇特而不板腐、陳舊。我們在《李漁論戲劇真實》中,著重從這個意義上介紹了李漁論述戲劇的“新奇”與真實性關係的觀點。我們還將在《李漁論戲劇結構》中從這個意義上介紹李漁關於戲劇結構必須新奇而不落窠臼的思想。其二是“新鮮”,側重在戲劇的獨創性和形象的新鮮感。當然,一切藝術都要求創新,甚至一切工作都要求創新,正如李漁所說:“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但是,李漁強調文藝尤其是戲劇更要求創新。他認為“傳奇”這一名稱,就表明戲劇按其本意就是創新的藝術:“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新,即奇之別名也。”李漁的上述說法,未必完全妥當。但是,我們卻可以從中看出李漁對戲劇藝術的獨創性和新鮮感特別重視。因為,李漁認為,隻有獨創的和新奇的戲劇作品,才能具有強烈的審美魅力。他說:“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這裏說的“尖新”,本指戲劇藝術的語言,但我認為也可以看作是指整個戲劇作品的獨創和新奇。而“老實”,則指板腐和陳舊。隻有“尖新”,才能產生強烈的審美效果:“列之案頭,不觀則已,觀則欲罷不能;奏之場上,不聽則已,聽則求歸不得。”李漁自己正是力求在創作中做到“不效美婦一顰,不拾名流一唾,當世耳目為我一新”。他在《蜃中樓》傳奇第五出《結蜃》中,有這樣一段演出說明:“預結精工奇巧蜃樓一座。暗置戲房……俟場上唱曲放煙時,忽然抬出,全以神速使觀者驚奇羨巧,莫知何來。”在這裏,李漁掌握了人們對新鮮事物的“驚奇羨巧”的心理特點,利用“奇巧”的戲劇“砌末”(道具),激發觀眾的美感,增加戲劇的審美魅力。那些陳腐的、落套的、毫無新鮮感的東西必然惹人討厭,而隻有如梅聖俞所謂“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的藝術品,才引人喜歡。但是,這裏的“新奇”絕非離奇古怪、荒誕不經的所謂“新奇”,而是在人情物理之中的新奇。而且首先是內容的新奇,而不是形式之奇巧。李漁在《窺詞管見》第五則中有一段很精彩的話:“文字貴新,詞尤為甚。意新為上,語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又說:“所謂意新者,非於尋常聞見之外,別有所聞所見而後謂之新也。即在飲食居處之內,布帛菽粟之間,盡有事之極奇,情之極豔。詢諸耳目,則為習見習聞,考諸詩詞,實為罕聽罕睹……以此為新,方是詞內之新,非齊諧誌怪,南華誌誕之所謂新也。”藝術勞動,包括戲劇創作和戲劇表演,就是對生活中的新的美的東西的發現和開拓。戲劇家要不斷在觀眾麵前打開一個個新的美的世界。離開了創新,藝術的美將要枯萎,觀眾的美感的泉源將要幹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