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漁的戲劇美學(4)(1 / 3)

但是,在討論戲劇真實問題時,人們常常說,戲劇作家不但要解決“必須寫真實”的問題,而且還應該解決“怎樣寫真實”的問題,即戲劇作家怎樣審美地掌握世界--怎樣認識生活、怎樣體驗生活、怎樣提煉生活、怎樣描寫生活才能真實地反映和表現生活的問題。這涉及到創作過程中作家(主觀)與生活(客觀)之間一係列的基本關係,有其固有的規律性。李漁對這些規律也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他認真總結了當時(包括他自己)和以往傳奇創作中成功的、不太成功的和失敗的經驗教訓,突破了他世界觀中某些落後麵的局限和束縛,在他所處的曆史條件和認識水平所允許的範圍內,相當深刻地把握到了這些規律,並進行了比較精彩的闡發,其中有些見解直到今天還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戲劇創作過程中,每一個戲劇作家都麵臨著這樣一個基本問題:究竟是從生活出發呢?還是從概念出發呢?這是兩條根本對立的創作路線。前者是為中外文學藝術史上無數成功事例所證明了的正確的創作路線,遵循它,就能夠真實地表現生活、釀造生活,生動地描繪出人的內心世界和獨特性格。我國古代許多優秀的文藝理論家都是這樣主張的,例如劉勰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鍾嶸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李漁之前的敘事文學理論中,也有人明確提出從生活出發的藝術主張,如明代的葉晝。他在評《水滸傳》時說:“世上先有《水滸傳》一部,然後施耐庵、羅貫中借筆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過憑空捏造,以實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婦人,然後以楊雄之妻武鬆之嫂實之,世上先有馬泊六,然後以王婆實之,世上先有家奴與主母通奸,然後以盧俊義之賈氏、李固實之,若管營、若差撥、若董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陸謙,情狀逼真,笑語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麵壁九年,嘔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此《水滸傳》之所以與天地相終始也與!其中照應謹密,曲盡苦心,亦覺瑣碎,反為可厭。至於披掛戰鬥,陣法兵機,都剩技耳,傳神處不在此也。”從概念出發,隻能是離開生活基礎去編造離奇的故事,杜撰違反人情物理的情節,虛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抒發不可理解、不能與人溝通的情感;以這樣的態度去創作,就要走到歪曲生活的道路上去。李漁的戲劇美學思想當然比較複雜,但就他的一些基本主張來看,接近於、或者說傾向於前者,而否定後者。這貫串於他的《閑情偶寄》的《詞曲部》和《演習部》的各個方麵。

在談到傳奇題材的問題時,李漁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傳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虛有實,隨人拈取。古者,書籍所載,古人現成之事也;今者,耳目傳聞,當時僅見之事也。實者,就事敷陳,不假造作,有根有據之謂也;虛者,空中樓閣,隨意構成,無影無形之謂也。”所謂“古”與“今”,是指選取題材的範圍問題;所謂“虛”與“實”,是指運用所選的題材構成故事、塑造人物的方法問題。在這段話裏,李漁的一些具體論點當然不一定恰切;但是,我們從中卻可以看到李漁的一個重要思想,借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表述,大體接近於這樣的意思:創作傳奇應該從現實生活出發來選取題材。要麼從古代的現實生活(即所謂“書籍所載,古人現成之事”)中選取題材;要麼從當前的現實生活(即所謂“耳目傳聞,當時僅見之事”)中來選取題材。但是卻不能拋開生活瞎編亂造。這裏的基本關係是:生活決定創作,內容決定形式。這也就是李漁在另外的地方所說的:“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實在可傳而後傳之”一一起決定作用的是“事”,即生活本身如何。“事”可傳,則可寫出好的傳奇;“事”不可傳,單憑作家的主觀也是編造不出可傳的傳奇來的。李漁還說:“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這裏更進一步指出,除了“奇事”決定“奇文”這層關係之外,還需作者從“奇事”(生活)中提煉出好的“命題”(即主題思想)。有了好的主題思想,才能有好的藝術形式(“出其錦心,揚為繡口”)。總之,從上述李漁的那些話裏,可以體會出其中包含著近似於今天我們常說的這樣的思想:創作必須從生活出發,生活和從生活中提煉出好的主題思想,在傳奇創作中是第一位的,有決定意義的東西。

李漁是一個“題材廣闊”論者。在他看來,從古到今沒有什麼生活是傳奇不能寫的,作家可以“隨人拈取”。但是,根據在生活中所選取的題材結構故事、塑造人物的方法,卻隻有兩種:或“虛”或“實”。這很接近於我們今天所說的寫真人真事和完全進行藝術虛構兩種方法。不過李漁把這兩種方法截然對立起來,太絕對化,有形而上學的毛病,所謂要“虛則虛到底”,要“實則實到底”,不可“虛不似虛,實不成實”。--對這一點我們姑且不論。眼下我們重點要談的,是從李漁對“虛”、“實”兩種方法的論述中,可以看到他接近於生活決定創作的基本思想。在談“實”的方法時,李漁強調“必須有本”,譬如,要寫一古人,那麼“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於載籍,班班可考,創一事實不得”。顯然,這裏強調的是傳奇要有生活根據。但是,在談“虛”的方法時,李漁卻說可以“隨意構成”,可以“幻生”,可如“空中樓閣”,“無影無形”,等等。這是否意味著作家可以離開生活去瞎編亂造呢!李漁並非這個意思。聯係到他一貫主張寫“人情物理”戒“荒唐怪異”,這裏的所謂可以“幻生”,不過是說作者可以進行藝術虛構而已。而虛構的事物,必須“既出尋常視聽之外,又在人情物理之中”,不然,就屬於荒誕不經的東西,那正是李漁所堅決反對的。因此,作家進行藝術虛構,也還是從現實生活出發,以生活的自身邏輯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