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我們看一看李漁的戲劇創作和戲劇理論之間在某些方麵的矛盾。--我們主要指的是李漁作為一個成就不算很高的戲劇作家而又是一位卓越的戲劇理論家;同時也是指李漁在寫戲時,有時背離和違反自己的正確理論主張。
從通常流行的《笠翁十種曲》來看,除了前麵我們曾經提到的《比目魚》和《蜃中樓》是較好的兩部傳奇之外,其餘八部,就其思想性而言,並無深刻的內容。譬如,《奈何天》,寫闕裏侯富有而相貌醜陋,他用欺騙的方法娶了三個妻子,但都因他醜陋而不與同居,後來闕裏侯被封為尚義君,經天帝改變了他的形骸,才與三個妻子和好。《憐香伴》,寫石堅的妻子崔雲箋和學官曹有容的女兒曹語花兩個女子相慕憐,相約來生結成夫妻,而崔雲箋為了與曹語花生活在一起,竟對自己的丈夫又取曹語花為妻感到無限喜悅。《意中緣》,寫揚州女子楊雲友委身於畫家董其昌,經過曲折奇特的磨難,終於遂願。《風箏誤》,寫書生韓世勳因拾得一個風箏,題和詩,而與詹淑娟結成婚姻。《巧團圓》,寫尹小樓無子而想子,扮為孤苦老漢,出賣與人作父,而姚克承竟然將他買回作為父親奉養。《玉搔頭》,寫“風流天子”和妓女的戀愛。《凰求鳳》,則寫女性追求男性,設計奪夫。這些作品,雖然藝術技巧上有許多精彩之處,但就其思想性而言,不能算上乘之作。總地來說,李漁的戲劇創作在中國戲劇史上沒有什麼突出成就和重要地位。而且,從藝術形式上來看,雖然他的傳奇在技巧上大都能夠作到針線細密,結構謹嚴,線索清晰,照應周到,波瀾起伏,有開有煞一一這些與他的理論主張是一致的;然而,他卻或多或少受到明末阮大铖一派創作傾向的不良影響,在許多作品中追求離奇故事,生造關目,過於纖細淫巧。這就與他反對在傳奇創作中追求荒唐怪異的離奇情節的理論主張背道而馳了。
但是,李漁在中國古典戲劇美學史上卻應該占有一個突出的地位。他的《李笠翁曲話》,是我國古典戲劇美學的集大成者,是第一部從戲劇創作到戲劇導演和表演全麵係統地總結我國古典戲劇特殊規律的美學著作。我國古典戲劇自12世紀正式形成以來,經過了元雜劇和明清傳奇兩次大繁榮,獲得了輝煌的發展;與此同時,戲劇導演和表演藝術也有了長足的進步,逐漸形成了富有民族特點的表演體係。隨之而來的,是對戲劇創作和戲劇導演、表演規律的不斷深化的理論總結。從元代到李漁《閑情偶寄》問世(1671)的數百年間,戲劇論著不下數十部。特別是明中葉以後,戲劇理論更獲得迅速發展,提出了很多十分精彩的觀點,特別是王驥德的《曲律》,較全麵地論述了戲劇藝術的一係列問題,是李漁之前的劇論的高峰;但是,總地說來,這些論著存在著明顯的不足之處。例如,第一,它們大多過於注意詞采和音律,把戲劇作品當作詩、詞或曲一一古典詩歌的一種特殊樣式來把玩、品味,往往忽略了戲劇的特點,因此,這樣的劇論與已往的詩話、詞話無大差別。第二,有些論著也涉及到戲劇創作本身的許多問題,並且很有見地,然而多屬評點式的片言隻語,零零碎碎,不成係統,更構不成完整的體係。第三,更很少有人把戲劇創作和舞台表演結合起來加以考察,往往忽略舞台上的藝術實踐。如李漁感慨金聖歎之評《西廂》,“乃文入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批評金聖歎不懂“優人搬弄之三昧”。真正對戲劇藝術的本質和主要特征--如戲劇的真實問題、戲劇的審美性質問題,對戲劇創作的各種問題--如結構、詞采、音律、賓白、科諢,等等,對戲劇表演和導演的各種問題--如選擇和分析劇本、角色扮演、音響效果、音樂伴奏、眼裝道具、舞台設計等等,作深入研究和全麵闡述,並相當深刻地把握到了戲劇藝術的特殊規律的,應首推李漁。他的《閑情偶寄》是我國第一部富有民族特點的古典戲劇美學著作,既富創造性,又有相當完整的體係。可以說,在中國古典戲劇美學史上,取得如此重大成就者,在宋元明數百年間,很少有人能夠和他比肩;從李漁之後直到大清帝國覆亡,也鮮有過其右者。毋庸諱言,李漁世界觀中的落後成分,對他的戲劇創作和美學理論的發展起了消極的阻礙作用;否則,他會有更多的創造性的發現,取得更大的成就。但是,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曆史唯物主義者,我們不能苛求古人,不能要求他做曆史條件不允許他做的事情。我們既不能因為他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責備他;也不能因為他世界觀中具有許多落後的東西而否定他在戲劇美學上所取得的傑出成就。“四人幫”統治時期,有人全麵否定李漁和他的戲劇理論,罵他的《曲話》是“儒家戲劇觀”的“反動戲劇理論”、“繼承並發展”了“曆代尊儒反法”的“戲劇路線”等等,其荒謬自不消說;而在“十年動亂”之前,我們有的同誌在評價李漁的時候也是不夠公允的。他們把李漁劇論中一些正確的東西,例如把李漁提出的“戒荒唐”、要求戲劇合於“物理”、“人情”,也視為隻是“迎合統治階級的藝術趣味”,把李漁倡導創新、主張“脫窠臼”,也視為“低級、庸俗的藝術趣味”,“其目的是為統治階級提供消遣娛樂的資料”。我們固然不能把李漁戲劇美學中的糟粕吹捧為精華,但也不能因為有糟粕而把精華也一筆抹殺,甚至把精華也視為糟粕。我們應該尊重曆史事實,尊重曆史的辯證發展。我們應該主要根據李漁比他的前輩提供了什麼新的東西,來衡量他的戲劇美學著作的巨大價值,並且又根據他所做出的重大的貢獻,給他以中國古典戲劇美學史上的應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