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章循聲望去,驛站門口站著一人。清瘦頎長,皂靴青衣。正是江南刺史江皓明。忙放下筷子道:“我當時誰,原來是貞卿兄!啊呀,這大的雨,你怎麼來了?”李庭章正招呼著江皓明入內坐下,邊說道:“我知道老兄政令嚴明,知道今日越州城門已閉。本打算明天一早再去叨擾的。你看看,我一家人淋得狼狽不堪,剛剛拾掇利索,聚在一起吃飯呢。”江皓明認得王夫人是一品誥命,忙施禮到:“愚弟參見嫂夫人。”王夫人嗬嗬笑道:“江刺史多禮了。”忙自也蹲了個萬福下去。江皓明趕忙虛扶一把道:“不敢!嫂夫人快起快起。論起來,令尊王老相國還是在下的啟蒙恩師。我怎敢生受嫂夫人的禮?”“賢弟快入座。”此時黃明已是眼明手快的屏退了下人們,收拾了碗筷,留出了上首兩座,專候江李入座。
“前幾日就收到了老兄的書信,怎麼自己親自來當押銀官了?哈哈。”江皓明拍拍身上的雨水,不慎謙讓的坐了下來。“賢弟見笑了。愚兄這次來,卻是不得已啊。”李庭章也入座,吩咐黃明上了茶水道:“賢弟有所不知。江南地麵在賢弟治下,自然是太平無事。兄隻怕這銀子一進中原地界,就被層層克扣,到兄手上隻怕剩得不多了啊。”“話說回來,李兄做這治河總督也已經有幾年光陰了,不知河務上可好啊?”
李庭章猶豫了。他這個治河總督的實務是治河。按理來說,朝廷授予他以治河為要務之專斷權,對黃河流經的陝西,山西,河南,山東四道的官吏都有權節製。治河總督行政衙門設在開封,是黃災嚴重的地區。而洛陽,開封,許昌等地的地方官,則都是李騫的人,他是很難搬動的。反而下遊的濮陽,泰安,濟南等地,並不是李騫的地盤。李庭章越想越覺得可怕。不畏天災,但懼人禍。若是李騫的人在上遊扒開缺口,自然可以解了中遊大水之危,還可以白敲朝廷一筆銀子。但這可不可能呢?李庭章幾天前想到湧進河南的難民,大多操山東口音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有了想法,但是從未對人提起過。
這時,在李庭章下首的一人說話了。此人名叫董學任,是李庭章的心腹幕僚。因腿有殘疾,沒有品銜功名。“九曲黃河經三門峽、洛陽入豫,在開封封丘延津一帶淤沙,經桃花峪而入齊魯。連年大水數次改道後,離許昌越發近了。而孟津,延津,封丘一帶皆是澇區,自太熙二十一年始,朝廷並沒有給治河官總領河務之權,這個江刺史您是知道的。”李庭章忙道:“這位是我的幕僚,董學任董先生。是一位治水的專家。”江皓明點點頭,接著說:“那時治河官僅僅有權治理河道,無權幹預地方政令。說起來是很難辦的。”
“正是。”李庭章頓了頓道,“曆任治河官任上無所作為,並非是治河官不盡力為之。愚兄不瞞賢弟說,黃河一瓢水裏,七成是沙,致使河道淤積,越升越高。以傳統的築堤之法乃是治標並不治本。董先生鑽研治水多年,曾向某建議治水之法三條,我以為甚好。其一,乃是治本,在中上遊甘陝晉地,黃河兩岸植草固土,減少淤沙。其二乃是衝沙成堤,在中遊河道緊要狹窄處築高堤提升水速,將沙淤在河套處自然成堤,在植草固之。此舉不僅可以收獲淤田,也可以迫使下遊改道,水流穩固。但需要動遷百姓,也需要財力築大堤,非一時之功。其三才是在下遊挖出泥沙,改善漕運,事半功倍。”董學任補充道:“李大人所說甚是。因黃河中遊河道下泥沙不可鬥量,靠挖是挖不盡的。而險要處隻要逢大雨水勢暴漲,若不在合適處泄洪,必然決堤。因此不僅需要上遊固本,而且需要中遊泄洪,方可大治。衝沙而成的堤雖不牢固,但卻是在水勢泄勁後天然丈量而成。並不需要多少強度,即可禦水。”江皓明聽罷一邊讚揚董學任的治水之法之精妙合理,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董先生所說的治河之法在在下看來正是推陳出新,切中要害的辦法,誠為治水的絕佳方略。在下看,如今朝廷恐怕不是患水,卻是患人吧?”李庭章一邊揣測江皓明的言下之意,一邊說道:“賢弟說得是。這陝、晉三省以及洛陽、許昌、開封等地的地方官,多是李騫信臣,而甘肅等地乃是朝廷屯兵,抵禦外敵之處,愚兄均無權管轄。種樹植草需要錢,他們都不願意出,朝廷也不撥發,所以固本無從談起。”李庭章掌管戶部多年,這時竟想起來自己也曾駁過治河官們索要植草銀子和中遊衝沙的奏折。當時自己對黃河缺乏了解,在上遊植草聽起來竟是荒謬之言,想到此處不禁慚愧。又道:“那麼下遊呢,聽說兄要開堤泄洪都是不肯,怕衝了自己的轄地,吃朝廷處分。就連朝廷每年撥下的一百萬築堤銀子,也是分發到各府各縣,早就叫墨吏們分完了。到河工上,隻怕不剩十萬。”江皓明早知道各級官吏中飽私囊,卻沒有想到如此觸目驚心。隻聽李庭章越說越激動,“不僅貪官礙事,就連清官也掣肘。就如濮陽縣令何穆,在百姓中聲望極好。在下曾以泄洪利弊說之,可他覺得這是荼毒百姓,黑吃築堤銀兩之提議。須知泄洪也有方略,並不是隨處決口堵水。這些地方官,都不太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