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
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第十三則的小標題是“詞須注重後篇”;給第十四則的小標題是“詞要善於煞尾”。
第十三、十四兩則,重點談“後篇”或“煞尾”。“後篇”當然重要,開頭亦須講究。胡仔《苕溪漁隱詞話》卷二《作詞要善救首尾》條曰:“凡作詩詞,要當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不可偏也。”所謂救首,即開頭要好,亦如沈義父《樂府指迷》“論起句”雲“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閑事,方入主意。詠物尤不可泛”;所謂救尾,即結尾須佳,或雲結句更應含蓄不盡。
這裏著重談談煞尾。
張炎《詞源》卷下“令曲”條雲:“末句最當留意,有有餘不盡之意始佳。”稍後沈義父《樂府指迷》“論結句”雲:“結句須要放開,含有餘不盡之意,以景結尾最好。如清真之‘斷腸院落,一簾風絮’,又‘掩重關,遍城鍾鼓’之類是也。或以情結尾亦好。往往輕而露,如清真之‘天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又雲:‘夢魂凝想鴛侶’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卻不可學也。”總之,結句要有餘味,要能勾人,就像李漁自己一再強調的:“寧為處女於前,勿作強弩之末。大約選詞之家,遇前工後拙者,欲收不能;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後者,即釋手不得。闈中閱卷亦然,蓋主司之取舍,全定於終篇之一刻,臨去秋波那一轉,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絕者也。”
沈義父所謂“以景結尾”或“以情結尾”,實無定式。我看,不管以景結尾或以情結尾,皆無不可,重要的是要做到“含有餘不盡之意”;不然,怎麼結尾都不能算成功。譬如蘇軾非常有名、人們非常熟悉的兩首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和《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前一首深情悼亡,以景結尾:“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後一首惆悵懷弟,以情結尾:“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而這兩種結尾都“含有餘不盡之意”,讓人長久思之,釋手不得,不忍遽別。還有兩個例子,一是辛棄疾《醜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以情結尾。一是李漁《減字木蘭花·對鏡作》:“少年作客,不愛巔毛拚早白。待白巔毛,又恨芳春暗裏消。及今歸去,猶有數莖留得住。再客兩年,雪在人頭不在天。”以景結尾。這兩首詞結尾,一“情”、一“景”,都好,有味道,令人長久思之。
任何藝術作品(特別是敘事藝術作品)好的結尾,都應收到這樣的效果才是。
但是敗筆常常有。最近看了根據某位作家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劇《大姐》,一路看下來,雖不算精彩,但也還過得去。不想,到結尾處卻大煞風景:如同研討會結束時讓主持人做總結那樣,編劇(抑或導演、或小說作者?)竟讓劇中第一主人公大姐用一番說教點明“家和萬事興”的主題,一覽無餘,不給觀眾留下一點回味之處。
我一氣之下,立刻把電視機關掉!
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差結尾之一。
“第十五則”評:“結句述景”之難
第十五則【原文】
有以淡語收濃詞者,別是一法。內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過,必視為強弩之末。又恐人不得其解,謬謂前人煞尾,原不必盡用全力,亦不必盡顧上文,盡可隨拈隨得,任我張弛,效而為之,必犯銳始懈終之病,亦為饒舌數語。大約此種結法,用之憂怨處居多,如懷人、送客、寫憂、寄慨之詞,自首至終,皆訴淒怨。其結句獨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見者,皆自狀無可奈何之情,謂思之無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顧目前。而目前無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曲中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類是也。此等結法最難,非負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為之,學填詞者慎勿輕效。
【評】
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此則的小標題是:“結句述景最難”。
李漁開頭一句“有以淡語收濃詞者”包含一個重要思想,即“濃”與“淡”的辯證法。“濃”詞而“淡”收,就像我們前麵談到處理“曲”與“直”、“順”與“逆”的辯證關係一樣,相反相成、張弛相濟、濃淡互補、跌宕起伏,使詩、詞、文章,靈動鮮活、生機盎然,更加有味道。此不多言。下麵著重談談“結句述景”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