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話”,李漁說是“無隱晦之弊”。其實“如話”不僅是通常所謂通俗可解,不晦澀;更重要的是生動自然,不做作。李漁自己也說:“千古好文章,總是說話,隻多者、也、之、乎數字耳”又說:“‘如話’則勿作文字做,並勿作填詞做,竟作與人麵談;又勿作與文人麵談,而與妻孥臧獲輩麵談。”李漁自己就有不少如“說話”、“麵談”的詞,像《水調歌頭·中秋夜金閶泛舟》:“載舟複載舟,招友更招僧。不登虎丘則已,登必待天明。上半夜嫌鼎沸,中半夜愁轟飲,詩賦總難成。不到雞鳴後,鶴夢未全醒。歸來後,詩易作,景難憑。舍真就假,何事擱筆費經營?況是老無記性,過眼便同隔世,五鼓忘三更。就景揮毫處,暗助有山靈。”這樣的“說話”、“麵談”不僅為了通俗曉暢,更重要的是它自自然然而絕不忸怩作態。假如一個人端起架子來賦詩填詞作文,刻意找些奇詞妙句,那肯定出不來上等作品。現代的大理論家、大文學家們也提出同樣的要求。例如朱自清在《詩與話》一文中第一句話就說:“胡適之先生說過宋詩的好處在‘做詩如說話’,他開創白話詩,就是要更進一步的做到‘做詩如說話’。這‘做詩如說話’大概就是說,詩要明白如話。這一步胡先生自己是做到了,初期的白話詩人也多多少少的做到了。可是後來的白話詩越來越不像說話,到了受英美近代詩的影響的作品而達到極度。”朱自清自己的詩文就絕無“架子”,自然平易,如同說話,達到“清水出芙蓉”的天然之美。
豈止賦詩填詞作文如此,其他藝術樣式也一樣,例如唱歌。在2008年第十三屆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第二現場,作為嘉賓主持的歌唱家蔣大為告誡歌手:你不要端著架子唱,而是把唱歌當作說話。
我為什麼喜歡楊絳先生的散文,例如她的《幹校六記》?就因為讀楊絳這些文章,如同文革期間我們做鄰居時,她在學部大院七號樓前同我五歲的女兒開玩笑,同我拉家常話,娓娓道來,自然親切,平和曉暢而又風趣盎然。這與讀別的作家的散文,感覺不一樣,例如楊朔。楊朔同誌的散文當然也自有其魅力,但是總覺得他是站在舞台上給你朗誦,而且是化了妝、帶表演的朗誦;同時我還覺得他朗誦時雖然竭力學著使用普通話,但又時時露出家鄉(山東蓬萊)口音。
“第十三、十四則”合評:結尾應含蓄不盡
第十三則【原文】
詩詞之內,好句原難,如不能字字皆工,語語盡善,須擇其菁華所萃處,留備後半幅之用。寧為處女於前,勿作強弩之末。大約選詞之家,遇前工後拙者,欲收不能;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後者,即釋手不得。闈中閱卷亦然,蓋主司之取舍,全定於終篇之一刻,臨去秋波那一轉,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絕者也。(陳天遊評:不但詞家玉律,並為舉業金針。)
第十四則【原文】
詞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續之使長,長調不能縮之使短。調之單者,欲增之使雙而不得;調之雙者,欲去半調而使單亦不能。如此方是好詞。(方紹村評:此論妙極,細繹方解,不獨詞也。如“君不見,蜀葵花”,“行路難,有如此”,則得之矣。)其不可斷續增減處,全在善於煞尾。無論說盡之話,使人不能再贅一詞,即有有意蘊藉,不吐而吞,若為歇後語者,亦不能為蛇添足,才是善於煞尾。(何省齋評: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煞尾是也。如聞金聲而止,始收得擊鼓其鏜,踴躍用兵之氣。)蓋詞之段落,與詩不同。詩之結句有定體,如五七言律詩,中四句對,末二句收,讀到此處,誰不知其是尾?詞則長短無定格,單雙無定體,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較詩體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