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是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讀者的個人情況複雜多樣,閱讀的時間地點氛圍各不相同,因此對同一篇作品解讀也各式各樣,很難獲得大家統一的理解,因此給人造成詩無達詁、詩無定解的印象。還是以李清照為例,看她最著名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而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大多數人都說這首詞寫於李清照晚年,她在述說國恨家愁的淒涼晚景;但是我的一位老同學、李清照研究家陳祖美研究員卻提出不同見解:此乃李清照中年所寫,述說她與趙明誠夫妻情感之事。陳祖美自有其根據,我聽後覺得不無道理。“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信然。
五是詩詞和其他文學藝術作品本來就應該“言有盡而意無窮”,讀者也不可能用“有盡之言”說完“無盡之意”。這應該是“詩無達詁”最基本的理由。
“第十一則”評:文章忌平與反對套話
第十一則【原文】
意之曲者詞貴直,事之順者語宜逆,此詞家一定之理。不折不回,表裏如一之法,以之為人不可無,以之作詩作詞,則斷斷不可有也。(方紹村評:文情逆乃生,誠哉。)
【評】
這一則仍論填詞之創作技巧,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它的小標題是:“詞語貴直”。
其實李漁這裏說的主要不是“詞語貴直”,而是強調填詞時應該做到“曲”與“直”互相映襯、互相彰顯,即通過“意曲詞直”、“事順語逆”,以造成變化起伏、跌宕有致的效果。李漁說:“不折不回,表裏如一之法,以之為人不可無,以之作詩作詞,則斷斷不可有也。”此言深得詩詞創作之三昧。
譬如李漁自己的一首小令《憶王孫·苦雨》:“看花天氣雨偏長,徒麵青青薜荔牆。燕子愁寒不下梁。惜時光,等得閑來事又忙。”這首小詞不過短短三十一個字,五句話;但是波瀾回旋,曲折蕩漾。先是賞花偏遇天寒雨長,“徒麵青青薜荔牆”;等得天暖雨晴,可以趁這好時光看花了,可是“等得閑來事又忙”--又沒空兒賞花了。真是:人有空兒,天偏沒空兒;天有空兒,人卻沒空兒了。末句“等得閑來事又忙”最有味道。
而且何止詩詞需要波瀾起伏,大概一切文章的寫作,都如此。20世紀70年代,我曾到何其芳同誌家請教文章寫法,並拿去拙作請他指點。其芳同誌的一個重要意見是文章一定要有波瀾,要跌宕有致,切忌“一馬平川”。他一麵說,一麵用手比劃,做出波瀾起伏的樣子。其芳同誌的言傳身授,使我受益終生。
我還認為不隻詩、詞、文章的意思(內容)要曲折起伏,而且其表現形式和文風也忌呆板。譬如“文革體”的文章,不但內容可厭,而且其呆板的文風和俗套的形式(如常常以“東風吹,戰鼓擂”之類的格式開頭)也令人難以忍受。可惜,現在這種可惡的文風和形式(可能變換了形態)仍然充斥耳目。你看看我們許多報紙雜誌的某些文章和電視廣播的新聞稿件,你聽聽我們大小會議的許多發言,套話連篇,鋪天蓋地,叫人無處躲藏。難怪有“中國鐵娘子”之稱的吳儀同誌在參加2005年全國“兩會”小組討論時,毫不客氣地打斷東北某省一位領導的話:“你能不能別說套話了。”
“第十二則”評:“一氣如話”解
第十二則【原文】
“一氣如話”四字,前輩以之讚詩,予謂各種文詞,無一不當如是。如是即為好文詞,不則好到絕頂處,亦是散金碎玉。此為“一氣”而言也。“如話”之說,即謂使人易解,是以白香山之妙論,約為二字而出之者。千古好文章,總是說話,隻多“者”、“也”、“之”、“乎”數字耳。作詞之家,當以“一氣如話”一語,認為四字金丹。“一氣”則少隔絕之痕,“如話”則無隱晦之弊。大約言情易得貫穿,說景難逃瑣碎,小令易於條達,長調難免湊補。(方紹村評:予亦持此論訓兒輩行文,但未若笠翁之剴切詳明若此。)予自總角時學填詞,於今老矣,頗得一二簡便之方,請以公諸當世:總是認定開首一句為主,第二句之材料,不用別尋,即在開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結尾,則不求“一氣”而自成“一氣”,且省卻幾許淘摸工夫。此求“一氣”之方也。(何省齋評:予姑翁坦庵先生論杜詩亦雲:認定首句為主。近人先排對仗,後填起結,索然無味矣。)“如話”則勿作文字做,並勿作填詞做,竟作與人麵談;又勿作與文人麵談,而與妻孥臧獲輩麵談;有一字難解者,即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說話之本意全失。此求“如話”之方也。前著《閑情偶寄》一書,曾以生平底裏,和盤托出,頗於此道有功。但恐海內詞人,有未盡寓目者。如謂斯言有當,請自坊間,索而讀之。
【評】
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此則的小標題是:“好詞當一氣如話”。
“一氣如話”,李漁稱為“四字金丹”,的確是個精辟見解。“一氣”者,即“少隔絕之痕”,也即李漁論戲曲結構時一再強調的要血脈相連而不能有斷續之痕。好的藝術作品是活的有機體,是有生命的,是氣息貫通的,像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一樣存活在世界上。倘若他的“氣”斷了,被阻隔了,就有生命之虞。李漁說的“一氣”,即後來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的“不隔”:“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之詩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穀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闕雲:‘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千裏萬裏,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裏。’便是不隔;至‘酒拔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我們賦詩填詞作文,一定要時常吃些“順氣丸”,使氣息暢通無阻,變“隔”為“不隔”。李漁還指出:“大約言情易得貫穿,說景難逃瑣碎,小令易於條達,長調難免湊補。”針對此病,李漁以自己填詞的實踐經驗授初學者以“秘方”:“總是認定開首一句為主,第二句之材料,不用別尋,即在開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結尾,則不求‘一氣’而自成‘一氣’,且省卻幾許淘摸工夫。”我說李漁此方,不過是枝枝節節的小伎倆而已,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要“一氣”,最根本的是思想感情的流暢貫通。假如對事物之觀察體悟,能夠達到“爛熟於心”的程度,再附之李漁所說之方,大概就真能做到“不求‘一氣’而自成‘一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