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評點《窺詞管見》(4)(3 / 3)

【評】

詞忌書本氣

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此則的小標題是:“詞忌有書本氣”。

李漁多次批評詞與曲的創作中之道學氣、書本氣、禪和子氣,例如《閑情偶寄·詞曲部·詞采第二》“忌填塞”中就說:“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書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成以免思索。……古來填詞之家,未嚐不引古事,未嚐不用人名,未嚐不書現成之句,而所引所用與所書者,則有別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係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甚是。文藝創作乃審美創造,應與上述三“氣”絕緣。“忌填塞”乃著眼戲曲而言;此節從“填詞”出發,又特別拈出“書本氣”加以針砭。文學家(詩人、詞人)並非不讀書,甚至“唐宋明初諸才人亦嚐無書不讀”,但是絕不陷於掉書袋,而是融化於自己的創作之中,以至達到“求其所讀之書於詞內,則又一字全無也”。李漁說“一字全無”,乃誇張之詞,但是把所讀之書溶解在自己的血液裏,即使帶出前人個別字詞,亦無妨。《苕溪漁隱詞話》卷二《後主用顏氏家訓語》條:“複齋漫錄雲:‘顏氏家訓雲: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北間風俗,不屑此事,歧路言離,懽笑分首。李後主蓋用此語耳,故長短句雲:別時容易見時難。’”後主乃融化顏氏家訓之意於自己血液中矣。

【評】

審美意境與人生境界

李漁在這一則還有幾句話:“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即是好詞。”讀此,使我想起李漁之後數百年王國維關於“境”、“境界”、“意境”的兩段話,一段是《人間詞話》裏的:“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一段是《宋元戲曲考》裏的:“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將王國維的這兩段話與上麵李漁的話對照,從語氣、語意甚至選字造句上,你不覺得如出一轍嗎?但是王國維更明確點出了“境”、“境界”、“意境”,而且王國維比李漁更高明。高明在哪裏?高明在他將“意境”(“境界”)的側重藝術品鑒推進到藝術與人生相統一的審美品鑒。《人間詞話》將人生境界分為三重,又以三句古典詩語來詮釋,曰:“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明確地將藝術意蘊的品鑒與人格情致、人生況味的品鑒相融含,從詩詞、藝術的意境來通致人生、生命的境界。“真景物”、“真感情”為境界之本,“憂生”、“憂世”的“赤子之心”為創境之源。對於王國維而言,境界之美實際上也成為人生之美的映照。

中國美學根本是人生美學,藝術美學不過是人生美學之一種表現形態而已。不了解這一關鍵之處,即不了解中國美學之精髓。所以王國維又總是把詩詞寫作同宇宙人生緊緊聯係在一起,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在王國維看來,“境界”其實是為眾人而設的,隻是常人似乎感覺得到,卻抓不住、寫不出;而詩人能夠抓得住、寫得出。他引黃山穀一句話“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之後說:“誠哉是言。抑豈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夫境界之呈於吾心而見於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言,此大詩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從此我們可以悟出:沒有人生之境界,哪有藝術之境界?要寫出藝術之境界,先把握人生之境界。

“第九則”評:“情主景客”與詩詞本性

第九則【原文】

詞雖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為主,景是客。說景即是說情,非借物遣懷,即將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實句句是情,字字關情者。切勿泥定即景詠物之說,為題字所誤,認真做向外麵去。

【評】

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此則的小標題是:“情景須分主客”。

“情為主,景是客”,一針見血,說出詩詞本性。後來王國維《人間詞話》“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又是與李漁“情主景客”的思想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