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評點《窺詞管見》(4)(2 / 3)

總之,功夫應該從“裏”往“外”做、從“根”往“梢”做。這樣,你的創新才有底氣、才深厚、才自然天成,你的作品才能使人感到“新”得踏實、“新”得天經地義、“新”得讓最挑剔的人看了也沒有脾氣。這即第七則開頭所言:“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妥與確,總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驚人,先求理之服眾。”任何文學樣式--詩詞古文小說戲曲等等,其創新必須有這個“理”字約束、管教。《紅樓夢》中生在詩書之鄉、官宦之家的賈寶玉偏偏厭惡仕途經濟,在當時夠新奇、怪異的,但他並不背“理”--不違背大觀園那個典型環境裏的“人情物理”。

“第七則”評:“琢字煉句”與“鬧”字風波

第七則【原文】

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妥與確,總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驚人,先求理之服眾。時賢勿論,吾論古人。古人多工於此技,有最服予心者,“‘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是也。有蜚聲千載上下,而不能服強項之笠翁者,“‘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是也。“雲破月來”句,詞極尖新,而實為理之所有。若紅杏之在枝頭,忽然加一“鬧”字,此語殊難著解。爭鬥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之見也。“鬧”字可用,則“吵”字、“鬥”字、“打”字,皆可用矣。宋子京當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竟以此作“尚書”美號,豈由“尚書”二字起見邪?予謂“鬧”字極粗極俗,且聽不入耳,非但不可加於此句,並不當見之詩詞。(何省齋評:子京千古風流,被笠翁隻字抹煞。)近日詞中,爭尚此字,皆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評】

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此則的小標題是:“琢字煉句須合理”。

填詞高手琢字煉句功夫,令人歎服。例如宋代楊湜《古今詞話》“蘇軾”條記述蘇軾一首《蝶戀花》詞,評曰“極有理趣”。該詞雲:“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來時,綠水人家遶。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這首詞的高明,根本在於“煉意”。楊湜說它“極有理趣”,甚是。正由於“煉意”好,所以催生其“琢字煉句”新奇合理。尤其是“煉句”功夫,十分了得--單拿出某字,也許還不覺什麼;看整句,則令人心折。像“花褪殘紅青杏小”、“枝上柳綿吹又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愈看愈有味道。明代楊慎《詞品》卷之三“李易安詞”條讚“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於閨閣也”。楊慎特別推崇“聲聲慢一詞,最為婉妙”。妙在哪裏?琢字煉句也,尤其是一連十四個疊字用得絕。楊慎引了聲聲慢全詞後寫到:“荃翁張端義貴耳集雲:此詞首下十四個疊字,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下十四個疊字者。”明代王世貞《藝苑巵言》舉出前人詞中三個“瘦”字:“……詞內‘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又‘天還知道,和天也瘦’,又‘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三瘦字俱妙。”有趣的是,與李漁差不多同時的毛先舒,也因詞中三個“瘦”字聞名,人稱“三瘦”:一是“不信我真如影瘦”,一是“書來墨淡知伊瘦”,一是“鶴背山腰同一瘦”。“瘦”字的確用得絕,既奇妙,又合理。

宋子京(祁)“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字,用得也是極好的,曆來為人稱道,並得到“‘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美名;但李漁卻不服,偏要唱反調。李漁關於“鬧”字的一番說辭,卓然獨立,與眾不同。然僅為一家言耳。李漁說:“若紅杏之在枝頭,忽然加一‘鬧’字,此語殊難著解。爭鬥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之見也。‘鬧’字可用,則‘吵’字、‘鬥’字、‘打’字,皆可用矣。”然而在我看來,作為藝術修辭,“鬧”的使用其實並不難理解,因為它符合現代學者錢鍾書先生所揭示的“通感”規律。李漁自己的詞中也常用此手法,他的《搗練子·早春》劈頭便說:“花學笑,柳含顰,半麵寒颸半麵春。”按李漁上麵的邏輯,“花”怎麼會“笑”?“柳”何能“含顰”?但“花學笑,柳含顰”卻合“藝術情理”。還有,李漁的一首《竹枝詞》雲:“新裁羅縠試春三,欲稱蛾眉不染藍。自是淡人濃不得,非關愛著杏黃衫。”其第三句“自是淡人濃不得”尤妙。若按常理,人哪能用“濃”“淡”形容?然李漁此句出人意料而讓人信服,新奇而貼切。

我倒是讚成近人王國維的觀點:著一“鬧”字,境界全出矣。

“鬧”字用得好。

“第八則”評

第八則【原文】

詞之最忌者,有道學氣,有書本氣,有禪和子氣。吾觀近日之詞,禪和子氣絕無,道學氣亦少,所不能盡除者,惟書本氣耳。每見有一首長調中,用古事以百紀,填古人姓名以十紀者,即中調小令亦未嚐肯放過古事,饒過古人。豈算博士、點鬼簿之二說,獨非古人古事乎?何記諸書最熟、而獨忘此二事,忽此二人也?若謂讀書人作詞,自然不離本色,然則唐宋明初諸才人,亦嚐無書不讀,而求其所讀之書於詞內,則又一字全無也。(方紹村評:才人習氣,須此頂門一針,方能截斷前後。)文貴高潔,詩尚清真,況於詞乎?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即是好詞。情景都是現在事,舍現在不求,而求諸千裏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難,路頭先左,安得複有好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