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評點《窺詞管見》(4)(1 / 3)

第三段是康熙七年(1668)之後,詞真正開始複興。按李漁的說法,即“乃今十年以來,因詩人太繁,不覺其貴,好勝之家,又不重詩而重詩之餘矣。一唱百和,未幾成風。無論一切詩人皆變詞客,即閨人稚子、估客村農,凡能讀數卷書、識裏巷歌謠之體者,盡解作長短句”。李漁所列舉的十二位“眼前詞客”,董文友、王西樵、王阮亭、曹顧庵、丁藥園、尤悔庵、吳薗次、何醒齋、毛稚黃、陳其年、宋荔裳、彭羨門等,都活躍在這段時間。其中董文友即董以寧,在康熙初與鄒祗謨齊名,精通音律,尤工填詞,善極物態,著有《蓉渡詞》;王阮亭即王士禎為清初文壇領袖,與其兄王西樵(王士祿)均善詞,王阮亭有詞集《衍波詞》;曹顧庵即曹爾堪,填詞名家,與山東曹貞吉齊名,世稱“南北兩曹”,著有詞集《南溪詞》、《秋水軒詞》等;丁藥園即丁澎,清初著名回族詞人;尤悔庵即尤侗,亦是填詞行家,與李漁交往很多;吳薗次即吳綺,以詞名世,小令多描寫風月豔情,筆調秀媚,長調意境和格調較高;何醒齋即何采,工詞、善書;毛稚黃即毛先舒,“西泠十子”之一,又與毛奇齡、毛際可齊名,時人稱“浙中三毛,文中三豪”,善詞;陳其年即陳維崧(1625-1682),更是填詞大家,是清初最早的陽羨詞派的領袖,才氣縱橫,善長調小令,填詞達一千六百二十九首之多,用過的詞調有四百六十種,詞風直追蘇辛,豪放、雄渾、蒼涼,有《湖海樓詩文詞全集》54卷,其中詞占30卷;宋荔裳即宋琬,詩詞俱佳,有《安雅堂全集》20卷,其中包括《二鄉亭詞》;彭羨門即彭孫遹,其詞亦常被人稱道,著有《廷露詞》、《金粟詞話》等。

其實,清初還有一些著名詞家,尤其是浙西詞派諸人,如朱彝尊、李良年、李符、沈皞日、沈登岸、龔翔麟等等;比他們更早的是曹溶。康熙十一年(1672),朱彝尊與陳維崧的詞合刻成《朱陳村詞》,《清史·文苑傳》稱其“流傳至禁中,蒙賜問,人以為榮”。康熙十八年(1679),錢塘龔翔麟將朱彝尊的《江湖載酒集》、李良年的《秋錦山房詞》、李符的《末邊詞》、沈埠日的《茶星閣詞》、沈岸登的《黑蝶齋詞》、龔翔麟《紅藕莊詞》合刻於金陵,名《浙西六家詞》,陳維崧為之作序。此外屬於陳維崧陽羨詞派的還有任繩隗、徐喈鳳、萬樹、蔣景祁等等。不知何故,李漁沒有提及在當時已經頗有名氣(在後來的整個清代也非常有影響)的朱彝尊和浙西詞派諸人。如果說浙西詞派代表作《浙西六家詞》編成時已是康熙十八年(1679),李漁進入垂暮之時,可能沒有引起注意;而朱彝尊與陳維崧的詞合刻成《朱陳村詞》,時在康熙十一年(1672),且“流傳至禁中,蒙賜問,人以為榮”,李漁不可能不知道,為何隻說到陳維崧而不提朱彝尊呢?令人不得其解。

此外,晚清詞論家張德瀛《詞徴》卷六也談到“清初三變”,雖是事後考察而不像李漁那樣親身感受來得更踏實,但仍然可以參照:“……本朝詞亦有三變,國初朱陳角立,有曹實庵、成容若、顧梁汾、梁棠村、李秋錦諸人以羽翼之,盡祛有明積弊,此一變也。樊榭崛起,約情斂體,世稱大宗,此二變也。茗柯開山采銅,創常州一派,又得惲子居、李申耆諸人以衍其緒,此三變也。”

“第六則”評:新與舊的辯證法

第六則【原文】

意新語新,而又字句皆新,是謂諸美皆備,由武而進於韶矣。然具八鬥才者,亦不能在在如是。以鄙見論之,意之極新者,反不妨詞語稍舊,尤物衣敝衣,愈覺美好。且新奇未睹之語,務使一目了然,不煩思繹;若複追琢字句而後出之,恐稍稍不近自然,反使玉宇瓊樓墮入雲霧,非勝算也。如其意不能新,仍是本等情事,則全以琢句煉字為工,然又須琢得句成,煉得字就。雖然極新極奇,卻似詞中原有之句,讀來不覺生澀,有如數十年後,重遇古人,此詞中化境,即詩賦古文之化境也。(顧梁汾評:南宋詞最工,然遜於北。夢窗、白石聞言俯首。)當吾世而幸有其人,那得不執鞭恐後。

【評】

這一則仍論創新,又談及“貴自然”的問題,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它的小標題是:“詞語貴自然”。

此則談創新不同於前者,在於闡述了“新”與“舊”的辯證法。李漁所重,乃“意新”也。李漁認為:倘能做到“意新”,詞語不妨“稍舊”,所謂“尤物衣敝衣,愈覺美好”。這使我想起明代楊慎《詞品》卷之三“李易安詞”條一段話:“(李易安)晚年自南渡後,懷京洛舊事,賦元宵永遇樂詞雲:‘落日鎔金,暮雲合壁。’已自工致。至於‘染柳煙輕,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氣象更好。後疊雲:‘於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皆以尋常言語,度人音律。鏈句精巧則易,平淡入妙者難。山穀所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楊慎以李易安詞為例,形象解說了“精巧”與“平淡”、“故”與“新”、“俗”與“雅”的辯證關係。

這裏也有一個各種關係之內外表裏辯證結合的問題,還有一個孰輕孰重的問題。我是說,詞人應該多做“內功”,要從根柢下手。創新的功夫,根本是在內裏而不在表層,在情思不在巧語。創新的力氣應該主要用在新思想、新情感、新感悟的開掘上,而不是主要用在字句的新巧奇特甚至生僻怪異上。

當然,內裏與外表、情思與巧語、意新與字(句)新、內容與形式等等,又是不可絕然分開的。一般而言,常常是新內容自然而然催生了新形式,新情思自然而然催生了新詞語;而不是相反。文學藝術中真正的創新,是自然“生長”出來的,而不是人工“做”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