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評點《窺詞管見》(3)(2 / 3)

在第二十二則李漁還從“耐讀”還是“耐唱”的角度,對詞與曲作了區分:“曲宜耐唱,詞宜耐讀。耐唱與耐讀,有相同處,有絕不相同處。蓋同一字也,讀是此音,而唱入曲中,全與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為歌兒體貼,寧使讀時礙口,以圖歌時利吻。詞則全為吟誦而設,止求便讀而已。”

關於詩詞曲之別,清晚期杜文瀾《憩園詞話》卷一“論詞三十則”有一段論述:“近人每以詩詞詞曲連類而言,實則各有蹊徑。《古今詞話》載周永年曰:‘詞與詩曲界限甚分明,惟上不摹香匳,下不落元曲,方稱作手。’(按,這段話見於清沈雄《古今詞話·詞品下卷·禁忌》)又曹秋嶽司農雲:‘上不牽累唐詩,下不濫侵元曲,此詞之正位也。’二說詩曲並論,皆以不可犯曲為重。餘謂詩詞分際,在疾徐收縱輕重肥瘦之間,嫻於兩途,自能體認。至詞之與曲,則同源別派,清濁判然。自元以來,院本傳奇原有佳句可入詞林,但曲之逕太寬,易涉粗鄙油滑,何可混羼入詞。”周永年、曹秋嶽、杜文瀾等人的觀點與李漁相近,很可能受到李漁的影響。

“第四則”評:創作沒有定式

第四則【原文】

詞當取法於古是已。然古人佳處宜法,常有瑕瑜並見處,則當取瑜擲瑕。若謂古人在在堪師,語語足法,吾不信也。試舉一二言之。唐人《菩薩蠻》雲:“牡丹滴露真珠顆,佳人折向筵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隻道花枝好。一麵發嬌嗔,碎挼花打人。”此詞膾炙人口者素矣,予謂此戲場花麵之態,非繡閣麗人之容。從來尤物,美不自知,知亦不肯自形於口,未有直誇其美而謂我勝於花者。況揉碎花枝,是何等不韻之事?挼花打人,是何等暴戾之形?幽閑之義何居?溫柔二字安在?陳後主《一斛珠》之結句雲:“繡床斜倚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此詞亦為人所競賞。予曰,此娼婦倚門腔,梨園獻醜態也。嚼紅絨以唾郎,與倚市門而大嚼,唾棗核瓜子以調路人者,其間不能以寸。優人演劇,每作此狀,以發笑端,是深知其醜,而故意為之者也。不料填詞之家,竟以此事謗美人,而後之讀詞者,又止重情趣,不問妍媸,複相傳為韻事,謬乎?不謬乎?無論情節難堪,即就字句之淺者論之,“爛嚼”、“打人”諸腔口,幾於俗殺,豈雅人詞內所宜?(丁藥園評:具此明眼,方可讀古人書;有此快筆,始可論天下事。何省齋評:此予意中語也,笠翁銜口說出,使我沉滯豁然,何啻憑欄一唾。)後人作《春繡》絕句雲:“閑情正在停針處,笑嚼紅絨唾碧窗。”改“爛嚼”為“笑嚼”,易“唾郎”為“唾窗”,同一事也,辨在有意無意之間,不啻蘇合、蜣蜋之別矣。古詞不盡可讀,後人亦能勝前,跡此可概見矣。

【評】

這一則專論師古的問題,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它的小標題是:“古詞當取瑜擲瑕”。

師古當“取瑜擲瑕”,原則是不錯的,但是李漁所舉的幾個例子,批評“不該這樣”、“不該那樣”雲雲,似乎不能當作填詞規則遵行。前曾說過,“言當如是而偏偏不如是”的事情,在藝術中比比皆是;即使現實生活中,也不鮮見。例如我的老師蔡儀先生,平時不苟言笑,從沒有見過他同別人開玩笑,別人也從不同他開玩笑。但是我們在五七幹校時他卻開了一個任誰也想不到的大玩笑:村民中一個叫狗蛋的男孩子,是個獨生子,又似乎幾代單傳,七八歲了,頭上留一個小辮子,據說那是他的“命根子”,誰也不能動的;一天,蔡儀先生見狗蛋的小辮子不順眼,用糖果和玩具取得狗蛋信任,居然把小辮子剪掉了。這可惹來大禍:狗蛋父母、爺爺奶奶、街坊鄰居數十口子人,圍困幹校,要找“剪辮子”的人算賬,說是把孩子的命根子剪掉了。

當時文學研究所在幹校的上百號人,沒有一個想到此事乃蔡儀先生所為。

生活中的事情,有時就是這樣“沒譜”。

藝術創作中,就更“沒譜”。

藝術創作難言矣,它沒有定式,也不應該、不允許有定式。一有定式,就是藝術創造的末日。

“第五則”評:清初詞壇一段寶貴資料

第五則【原文】

文字莫不貴新,而詞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為上,語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謂意新者,非於尋常聞見之外,別有所聞所見,而後謂之新也。即在飲食居處之內,布帛菽粟之間,盡有事之極奇,情之極豔,詢諸耳目,則為習見習聞,考諸詩詞,實為罕聽罕睹,以此為新,方是詞內之新,非齊諧誌怪、南華誌誕之所謂新也。人皆謂眼前事、口頭語都被前人說盡,焉能複有遺漏者?予獨謂遺漏者多,說過者少。唐宋及明初諸賢,既是前人,吾不複道;隻據眼前詞客論之,如董文友、王西樵、王阮亭、曹顧庵、丁藥園、尤悔庵、吳薗次、何醒齋、毛稚黃、陳其年、宋荔裳、彭羨門諸君集中,言人所未言,而又不出尋常見聞之外者,不知凡幾。由斯以譚,則前人常漏吞舟,造物盡留餘地,奈何泥於前人說盡四字,自設藩籬,而委道旁金玉於路人哉。詞語字句之新,亦複如是。同是一語,人人如此說,我之說法獨異。或人正我反,人直我曲,或隱躍其詞以出之,或顛倒字句而出之,為法不一。(何省齋評:陸生《新語》,揚子奇字,豈詰句聱牙者所可優孟。尤悔庵評:此確論也,但可為知者道。)昔人點鐵成金之說,我能悟之。不必鐵果成金,但有惟鐵是用之時,人以金試而不效,我投以鐵,鐵即金矣。彼持不龜手之藥而往覓封侯者,豈非神於點鐵者哉?(方紹村評:細玩稼軒“要愁那得工夫”及“十字上加一撇”諸調,即會笠翁此首矣。又評:笠翁著述等身,無一不是點鐵,此現身說法語也。鍾離以指授人,人苦不能受耳。)所最忌者,不能於淺近處求新,而於一切古塚秘笈之中,搜其隱事僻句,及人所不經見之冷字,入於詞中,以示新豔,高則高,貴則貴矣,其如人之不欲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