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
這一則專論詞與詩的區別,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給它的小標題是:“詞與詩有別”。
李漁說:“詩有詩之腔調,曲有曲之腔調,詩之腔調宜古雅,曲之腔調宜近俗,詞之腔調則在雅俗相和之間。如畏摹腔練吻之法難,請從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習見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數見於詩者,入於諸調之中,則是儼然一詞,而非詩也。”這裏從“腔調”上指出填詞怎樣才能有別於作詩和製曲的“竅門”,而且又非常具體地教人如何從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者入於諸調之中,則是詞而非詩矣。譬如李漁自己的那首《玉樓春·春眠》就是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者入詞:“生來見事煩生惱,坐不相宜眠正好。怕識天明不養雞,誰知又被鶯啼曉。由人勤儉由人早,懶我百年猶嫌少。蒙頭不喜看青天,天愈年少人愈老。”這裏的“怕識天明不養雞,誰知又被鶯啼曉。由人勤儉由人早,懶我百年猶嫌少”等等用語,既不像詩那麼雅,也不似曲那麼俗。不過,填詞是一種藝術創造,光靠講究段落、字句之“技巧”是不夠的、也是不行的。四川大學教授、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家繆鉞先生曾論道:“詞之所以別於詩者,不僅在外形之句調韻律,而尤在內質之情味意境……內質為因,而外形為果。先因內質之不同,而後有外形之殊異。故欲明詞與詩之別,及詞體何以能出於詩而離詩獨立,自拓境域,均不可不於內質求之,格調音律,抑其末矣。”此論甚為精到。譬如上麵所舉李漁《春眠》詞,寫得很有趣,但是“內質”稍遜一籌,並無深意,遊戲文字而已。要寫出真正好作品,應如古人所雲“功夫在詩外”,而不止於文字技巧。在凡藝術創造,皆然。
除了此則將詩詞對照見其差別之外,李漁還在第十四則從體裁之段落句式結構上談到詩詞之別:“蓋詞之段落,與詩不同。詩之結句有定體,如五七言律詩,中四句對,末二句收,讀到此處,誰不知其是尾?詞則長短無定格,單雙無定體,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較詩體為難。”
關於詩詞之別,李漁之前也有不少論述。宋代陳師道《後山詩話》批評“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魏慶之詞話》“東坡”條引了上麵這段話之後反駁道:“餘謂後山之言過矣。”並例舉蘇東坡“大江東去”等佳作,說:“凡此十餘詞,皆絕去筆墨畦逕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歎。若謂以詩為詞,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間有不入腔處,非盡如此。後山乃比之教坊雷大使舞,是何每況愈下,蓋其謬也。”不管陳師道還是《魏慶之詞話》,雖然對蘇詞意見相反,但有一點是一致的:詩與詞應有區別,不能以詩為詞。
稍後,沈義父《樂府指迷》“論作詞之法”條從另外的角度談到詩、詞的區別:“……癸卯,識夢窗。暇日相與倡酬,率多填詞,因講論作詞之法。然後知詞之作難於詩。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沈義父主張作詞“下字欲其雅”,李漁則強調在“雅俗之間”,好像意見不同;但其餘幾點,似無“你死我活”的矛盾。沈義父在《樂府指迷》“詠花卉及賦情”條又雲:“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豔之語,當自斟酌。如隻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豔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為難。又有直為情賦曲者,尤宜宛轉回互可也。”這裏是從“詞是豔體”的角度談詩詞之別,而“豔”與“俗”常常相聯係,這或許對幾百年後的李漁有所啟發;然而李漁更強調詩、詞、曲的比較,然後把詞定位於“雅俗之間”,並沒有過多強調詞之“豔”。
此外元代陸輔之《詞旨》(上)把詞定位於“正取近雅,而又不遠俗”,應該是李漁所本。
稍後於李漁的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也談到詞與詩的關係,但他是從褒詩而抑詞的立場出發的:“詞中佳語,多從詩出”,“詞本詩而劣於詩”,這種觀點值得商榷。與王士禎差不多同時汪森在《詞綜序》中說:“自古詩變而為近體,而五七絕句傳於伶官樂部,長短句無所依,不得不變為詞。當開元盛時,王之渙等詩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歌曲。詩之於樂府,近體之於詞,齊鑣並騁,非有先後。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餘,殆非要論矣。”汪森的意見明顯不同於王士禎。
在這一則中李漁還說:“昔日詩變為詞,定由此數調始。”主張詞由詩“變”來。
關於詞的起源,李漁之前許多人探討過,今摘其著名者,例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