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評點《窺詞管見》(2)(2 / 3)

從上述張炎“詞婉於詩”的“婉”字,還透露出一個信息:即宋人,大概在辛棄疾之前相當長時間裏是絕大多數人,認為“婉”(如溫柳)乃詞之本性或詞之正體,而“豪”(如蘇辛)則是變體。這裏涉及到長期以來關於“婉約”、“豪放”的爭論。我想,“婉”“豪”之不同其實有兩個相互區別而又相互聯係的含義,一是題材,一是詞風。一方麵,詞從產生起以至發展的初期,總是花前月下,兒女情長,柔美仕女,小家碧玉,多愁文人,善感墨客……小歡樂,小哀傷,小情趣,總之多是“婉”的題材、“婉”的情感;另方麵,與這“婉”的題材、“婉”的情感相聯係,也自然有軟綿綿的“翠娥執手”、“盈盈佇立”的“婉”體,溫柔香豔、懷人贈別的“婉”調,“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婉”風,正如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所說:“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手,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但是應該看到詞壇絕非凝固的死水,隨著社會生活和文學藝術本身的發展,詞的“題材”和詞“體”、詞“調”、詞“風”也在變化。這首先出現在五代南唐後主李煜詞中,寫亡國之君的身際遭遇,詞的題材擴大了,從花前月下男女情思變成國破家亡離愁別恨,詞風也從“柔婉”、“纖美”變成“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傷”、“沉鬱”。至蘇軾,則更多寫懷古、感時、傷世,詞風也變得粗獷、豪放,他自稱其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能“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最具代表性的是《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明人馬浩瀾著《花影集·自序》中引宋俞文豹《吹劍錄》的話闡明蘇柳區別:“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坡問曰:‘吾詞何如柳耆卿。’對曰:‘柳郎中詞宜十七八女孩兒,按紅牙拍,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就是說在南宋已經明顯區分蘇柳不同詞風。不過豪放風在蘇軾那裏隻是起點,蘇軾的“豪”詞隻占其詞作很少一部分。豪放派的大旗真正樹立起來並且蔚然成大氣候是南宋辛棄疾,他一生629首詞,“豪”詞占其大半,並且具有很高藝術成就。像《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像《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像《太常引·建康中秋為呂叔潛賦》“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裏,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等等,都是“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所未見”(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九十八《辛稼軒集序》)的不朽篇章。但是“豪放”、“婉約”兩術語的出現卻在明代張綖,其《詩餘圖譜》曰:“詞體大略有二:一婉約,一豪放。蓋詞情蘊藉,氣象恢宏之謂耳。”張綖說的是兩種“詞體”;至清,才明確以“婉約”“豪放”指詞派、詞風,王士禎《花草蒙拾》雲:“張南湖論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一曰豪放。仆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皆吾濟南人,難乎為繼矣!”

上述例舉界說詞性的各家,從比較中指出詞之特征,各有妙處,李清照說得尤其精到;而李漁在繼承前人基礎上有所發展、有所前進,能夠準確抓住詞的基本特征,論述得十分明確、清楚、幹脆、利落。

第一則是李漁把詞、詩、曲放在一起,從總體上對詞的把握。下麵兩則,則分述之。

“第二則”評:詩詞之別及詞的起源

第二則【原文】

詞之關鍵,首在有別於詩固已。但有名則為詞,而考其體段,按其聲律,則又儼然一詩,欲覓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如《生查子》前後二段,與兩首五言絕句何異。《竹枝》第二體、《柳枝》第一體、《小秦王》、《清平調》、《八拍蠻》、《阿那曲》,與一首七言絕句何異。《玉樓春》、《采蓮子》,與兩首七言絕句何異。《字字雙》亦與七言絕同,隻有每句疊一字之別。《瑞鷓鴣》即七言律,《鷓鴣天》亦即七言律,惟減第五句之一字。凡作此等詞,更難下筆,肖詩既不可,欲不肖詩又不能,則將何自而可?曰:不難,有摹腔煉吻之法在。詩有詩之腔調,曲有曲之腔調,詩之腔調宜古雅,曲之腔調宜近俗,詞之腔調則在雅俗相和之間。如畏摹腔煉吻之法難,請從字句入手。(方紹村評:大慈悲壑。)取曲中常用之字、習見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數見於詩者,入於諸調之中,則是儼然一詞,而非詩矣。是詞皆然,不獨以上諸調。人問:以上諸調明明是詩,必欲強命為詞者何故?予曰:此中根據,未嚐深考,然以意逆之,當有不出範圍者。昔日詩變為詞,定由此數調始。取詩之協律便歌者,被諸管弦,得此數首,因其可詞而詞之,則今日之詞名,仍是昔日之詩題耳。(何省齋評:旗亭畫壁諸公,當能會心此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