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評點《窺詞管見》(2)(1 / 3)

李漁之前,也有不少人界定詞的特點。例如李清照倡言詞“別是一家”:“……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茸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遊、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重典,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非不妍麗,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可以看出,易安居士主要從兩個方麵闡明詞與詩的區別:第一,是從填詞須合音律的角度,把音律上不太“正宗”的詞(即她所謂“皆句讀不茸之詩爾”)和音律上比較純正的詞相比較,以見出詞不同於詩的特點--這是她花費較多口舌所強調的重點,不惜羅列眾多具體事例予以肯切、詳細地論述。這是比較明顯的方麵,人們很容易看到,也很容易理解,以往學界所注意者也多在此。第二,是從詞與詩這兩種不同體裁樣式的比較中,見出它們在題材、內容、風格上的差異。李清照對這層意思說得比較隱晦,寓於字裏行間而不怎麼顯露,若不特意留心,它可能在人們眼皮底下溜掉,以至古往今來學者大都對李清照話語中的這層意思關注不夠。其實它對區分詞與詩的不同特征,甚至比第一點更重要。請注意李清照“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這句話。我體會所謂“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的意思,乃謂填詞相對於作詩,是“作為小歌詞”;後麵“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中,又一次提到填詞是“作一小歌詞”。很明顯,李清照特別突出的是詞之“小”的特點。這“小”,主要是題材之“小”,另外也蘊含著風格之“婉”。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詞是豔科。詞善於寫兒女情長、風花雪月之類的“小”題材,詞的特點即在於它的婉麗溫軟。幾乎從詞一誕生,人們就給它如此定性。如果說李清照認為像“歐陽永叔、蘇子瞻”等善於賦詩的“學際天人”倘填詞(“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小之又小;那麼,與填詞之“小”相對,作詩又當如何看待?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的相反方麵推測其言外之意,她顯然把作詩看得“大”許多。倘填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則作詩應該是大海航行般的“大”動作,是寫“大”題材,用今人常說的話即:“宏大敘事”。李清照的這個思想也貫穿於她自己的創作中。茲以李清照寫於同一時期的一詞一詩相互對照說明之。紹興四年(1134)九月,金軍進犯臨安(杭州),為避難,孤苦伶仃而又秉性堅毅的李清照逃至金華。第二年即紹興五年暮春,寫下《武陵春》詞,緊接著,在春夏之交,又寫下《題八詠樓》詩。《武陵春》詞曰:“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題八詠樓》詩曰:“千古風浪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水通南國三千裏,氣壓江城十四洲。”李清照的這首詞和這首詩,不但寫作時間相近,而且寫作地點相同。最近我到金華開會,有幸登臨八詠樓。此樓乃南朝齊東陽郡太守沈約所建,位於雙溪江北岸,拔地而起數十米,巍巍峨峨,矗立於群樓之間如鶴立雞群,在今天仍然是龐然大物,若在千年之前,肯定是當地第一高度。站在八詠樓上南望,詞中所說的“雙溪”--即從東南流來的義烏江和從東北流來的武義江,正好在腳下彙流成婺江向西流去。李清照當時已年過半百而孑然一身,國破家亡,生靈塗炭,江山破碎,物是人非,此情此景怎能不感慨萬千!其愁其苦,非一般人所能忍受。李清照在這種情境之中寫的詞和詩自然不能不涉及到“愁”,而且於國於家於己,都是大苦、大悲、大愁。但是,請讀者諸君將這詞和這詩對照一下便會看到,同是李清照一人,同在一個地點、一個時間,同樣是寫“愁”,詞與詩卻很不相同:她的詞哀婉淒美,所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而她的詩卻愁腸中充滿豪氣和壯闊,所謂“千古風浪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水通南國三千裏,氣壓江城十四洲”。這不能不說與兩篇作品分別屬於詞和詩的不同體裁樣式相關。

關於詞與詩的這種不同特點,後人又有更多論述,如宋張炎《詞源》(卷下)“賦情”條說:“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於詩。”元陸輔之《詞旨》(上)開頭便講:“夫詞亦難言矣,正取近雅,而又不遠俗。”明王世貞《藝苑巵言》在談明詞與元曲時謂:“元有曲而無詞,如虞、趙諸公輩,不免以才情屬曲,而以氣概屬詞,詞所以亡也。”楊慎《詞品》(卷之四)“評稼軒詞”條中,借南宋人陳模《懷古錄》中的話說:“近日作詞者,惟說周美成、薑堯章,而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此說固當,蓋曲者曲也,固當以委曲為體。然徒狃於風情婉孌,則亦易厭。回視稼軒所作,豈非萬古一清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