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文壇學界(2 / 3)

但也可以從文壇上去做女婿。其術是時時留心,尋一個家裏有些錢,而自己能寫幾句“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士,做文章登報,尊之為“女詩人”。待到看得她有了“知己之感”,就照電影上那樣的屈一膝跪下,說道“我的生命嗬,阿呀呀,我悲哀呀!”——則由登龍而乘龍,又由乘龍而更登龍,十分美滿。然而富女詩人未必一定愛窮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難,這一法,在這裏隻算是《登龍術拾遺》的附錄,請勿輕用為幸。

選自《準風月談·登龍術拾遺》

“京派”與“海派”

自從北平某先生在某報上有揚“京派”而抑“海派”之言,頗引起了一番議論。最先是上海某先生在某雜誌上的不平,且引別一某先生的陳言,以為作者的籍貫,與作品並無關係,要給北平某先生一個打擊。

其實,這是不足以服北平某先生之心的。所謂“京派”與“海派”,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亦非皆上海人。梅蘭芳博士,戲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貫,則為吳下。但是,籍貫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處的文陋,卻也影響於作家的神情,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此之謂也。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於掩飾,於是忘其所以者,遂據以有清濁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而北京學界,前此固亦有其光榮,這就是五四運動的策動。現在雖然還有曆史上的光輝,但當時的戰士,卻“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穩”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場惡鬥,幾乎令人有“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之感。“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前年大難臨頭,北平的學者們所想援以掩護自己的是古文化,而惟一大事,則是古物的南遷,這不是自己徹底的說明了北平所有的是什麼了嗎?

但北平究竟還有古物,且有古書,且有古都的人民。在北平的學者文人們,又大抵有著講師或教授的本業,論理,研究或創作的環境,實在是比“海派”來得優越的,我希望著能夠看見學術上,或文藝上的大著作。

選自《花邊文學.“京派”與“海派”》

欺世盜名,盜名欺世

“文壇”上的醜事,這兩年來真也揭發得不少了:剪貼,瞎抄,販賣,假冒。不過不可究詰的事情還有,隻因為我們看慣了,不再留心它。

名人的題簽,雖然字不見得一定寫的好,但隻在表示這書的作者或出版者認識名人,和內容並無關係,是算不得騙人的。可疑的是“校閱”。校閱的腳色,自然是名人,學者,教授。然而這些先生們自己卻並無關於這一門學問的著作。所以真的校閱了沒有是一個問題;即使真的校閱了,那校閱是否真的可靠又是一個問題。但再加校閱,給以批評的文章,我們卻很少見。

還有一種是“編輯”。這編輯者,也大抵是名人,因這名,就使讀者覺得那書的可靠。但這是也很可疑的。如果那書上有些序跋,我們還可以由那文章,思想,斷定它是否真是這人所編輯,但市上所陳列的書,常有翻開便是目錄,叫你一點也摸不著頭腦的。這怎麼靠得住?至於大部的各門類的刊物的所謂“主編”,那是這位名人竟上至天空,下至地底,無不通曉了,“無為而無不為”,倒使我們無須再加以揣測。

還有一種是“特約撰稿”。刊物初出,廣告上往往開列一大批特約撰稿的名人,有時還用凸版印出作者親筆的簽名,以顯示其真實。這並不可疑。然而過了一年半載,可就漸有破綻了,許多所謂特約撰稿者的東西一個字也不見。是並沒有約,還是約而不來呢,我們無從知道;但可見那些所謂親筆簽名,也許是從別處剪來,或者簡直是假造的了。要是從投稿上取下來的,為什麼見簽名卻不見稿呢?

這些名人在賣著他們的“名”,不知道可是領著“幹薪”的?倘使領的,自然是同意的自賣,否則,可以說是被“盜賣”。“欺世盜名”者有之,盜賣名以欺世者又有之,世事也真是五花八門。然而受損失的卻隻有讀者。

選自《花邊文學·大小騙》

商賈的批評

中國現今沒有好作品,早已使批評家或胡評家不滿,前些時還曾經探究過它的所以沒有的原因。結果是沒有結果。但還有新解釋。林希雋先生說是因為“作家毀掉了自己,以投機取巧的手腕”去作“雜文”了,所以也害得做不成莘克萊或托爾斯泰(《現代》九月號)。還有一位希雋先生,卻以為“在這資本主義的社會裏頭,……作家無形中也就成為商賈了。……為了獲利較多的報酬起見,便也不得不采用‘粗製濫造’的方法,再沒有人殫精竭慮用苦工夫去認真創作了。”(《社會月報》九月號)著眼在經濟上,當然可以說是進了一步。但這“殫精竭慮用苦工夫去認真創作”出來的學說,和我們隻有常識的見解是很不一樣的。我們向來隻以為用資本來獲利的是商人,所以在出版界,商人是用錢開書店來賺錢的老板。到現在才知道用文章去賣有限的稿費的也是商人,不過是一種“無形中”的商人。農民省幾鬥米去出售,工人用筋力去換錢,教授賣嘴,妓女賣淫,也都是“無形中”的商人。隻有買主不是商人了,但他的錢一定是用東西換來的,所以也是商人。於是“在這資本主義社會裏頭”,個個都是商人,但可分為在“無形中”和有形中的兩大類。

用希雋先生自己的定義來斷定他自己,自然是一位“無形中”的商人;如果並不以賣文為活,因此也無須“粗製濫造”,那麼,怎樣過活呢,一定另外在做買賣,也許竟是有形中的商人了,所以他的見識,無論怎麼看,總逃不脫一個商人見識。

“雜文”很短,就是寫下來的工夫,也決不要寫“和平與戰爭”(這是照林希雋先生的文章抄下來的,原名其實是《戰爭與和平》)的那麼長久,用力極少,是一點也不錯的。不過也要有一點常識,用一點苦工,要不然,就是“雜文”,也不免更進一步的“粗製濫造”,隻剩下笑柄。作品,總是有些缺點的。亞波理奈爾詠孔雀,說它翹起尾巴,光輝燦爛,但後麵的屁股眼也露出來了。所以批評家的指摘是要的,不過批評家這時卻也就翹起了尾巴,露出他的屁眼。但為什麼還要呢,就因為它正麵還有光輝燦爛的羽毛。不過倘使並非孔雀,僅僅是鵝鴨之流,它應該想一想翹起尾巴來,露出的隻有些什麼!

選自《花邊文學·商賈的批評》

“京派”和“海派”

去年春天,京派大師曾經大大的奚落了一頓海派小醜,海派小醜也曾經小小的回敬了幾手,但不多久,就完了。文壇上的風波,總是容易起,容易完,倘使不容易完,也真的不便當。我也曾經略略的趕了一下熱鬧,在許多唇槍舌劍中,以為那時我發表的所說,倒也不算怎麼分析錯了的。其中有這樣的一段——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已亦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眼中跌落了。……”

但到得今年春末,不過一整年帶點零,就使我省悟了先前所說的並不圓滿。目前的事實,是證明著京派已經自己貶損,或是把海派在自己眼睛裏抬高,不但現身說法,演述了派別並不專與地域相關,而且實踐了“因為愛他,所以恨他”的妙語。當初的京海之爭,看作“龍虎鬥”固然是錯誤,就是認為有一條官商之界也不免欠明白。因為現在已經清清楚楚,到底搬出一碗不過黃鱔田雞,炒在一起的蘇式菜——“京海雜燴”來了。

實例,自然是瑣屑的,而且自然也不會有重大的例子。舉一點罷。一,是選印明人小品的大權,分給海派來了;以前上海固然也有選印明人小品的人,但也可以說是冒牌的,這回卻有了真正老京派的題簽,所以的確是正統的衣缽。二,是有些新出的刊物,真正老京派打頭,真正小海派煞尾了;以前固然也有京派開路的期刊,但那是半京半海派所主持的東西,和純粹海派自說是自掏腰包來辦的出產品頗有區別的。要而言之:今兒和前兒已不一樣,京海兩派中的一路,做成一碗了。

到這裏要附帶一點聲明:我是故意不舉出那新出刊物的名目來的。先前,曾經有人用過“某”字,什麼緣故我不知道。但後來該刊的一個作者在該刊上說,他有一位“熟悉商情”的朋友,以為這是因為不替它來作廣告。這真是聰明的好朋友,不愧為“熟悉商情”。由此啟發,仔細一想,他的話實在千真萬確:被稱讚固然可以代廣告,被罵也可以代廣告,張揚了榮是廣告,張揚了辱又何嚐非廣告。例如罷,甲乙決鬥,甲贏,乙死了,人們固然要看殺人的凶手,但也一樣的要看那不中用的死屍,如果用蘆席圍起來,兩個銅板看一下,準可以發一點小財的。我這回的不說出這刊物的名目來,主意卻正在不替它作廣告,我有時很不講陰德,簡直要妨礙別人的借死屍斂錢。然而,請老實的看官不要立刻責備我刻薄。他們那裏肯放過這機會,他們自己會敲了鑼來承認的。

聲明太長了一點了。言歸正傳。我要說的是直到現在,由事實證明,我才明白了去年京派的奚落海派,原來根柢上並不是奚落,倒是路遠迢迢的送來的秋波。

文豪,究竟是有真實本領的,法郎士做過一本《泰綺思》,中國已有兩種譯本了,其中就透露著這樣的消息。他說有一個高僧在沙漠中修行,忽然想到亞曆山大府的名妓泰綺思,是一個貽害世道人心的人物,他要感化她出家,救她本身,救被惑的青年們,也給自己積無量功德。事情還算順手,泰綺思竟出家了,他恨恨的毀壞了她在俗時候的衣飾。但是,奇怪得很,這位高僧回到自己的獨房裏繼續修行時,卻再也靜不下來了,見妖怪,見裸體的女人。他急遁,遠行,然而仍然沒有效。他自己是知道因為其實愛上了泰綺思,所以神魂顛倒了的,但一群愚民,卻還是硬要當他聖僧,到處跟著他祈求,禮拜,拜得他“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終於決計自白,跑回泰綺思那裏去,叫道“我愛你!”然而泰綺思這時已經離死期不遠,自說看見了天國,不久就斷氣了。

不過京海之爭的目前的結局,卻和這一本書的不同,上海的泰綺思並沒有死,她也張開兩條臂膊,叫道“來!”於是——團圓了。

《泰綺思》的構想,很多是應用弗洛伊特的精神分析學說的,倘有嚴正的批評家,以為算不得“究竟是有真實本領”,我也不想來爭辯。但我覺得自己卻真如那本書裏所寫的愚民一樣,在沒有聽到“我愛你”和“來”之前,總以為奚落單是奚落,鄙薄單是鄙薄,連現在已經出了氣的弗洛伊特學說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