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裏又要附帶一點聲明:我舉出《泰綺思》來,不過取其事跡,並非處心積慮,要用妓女來比海派的文人。這種小說中的人物,是不妨隨意改換的,即改作隱士,俠客,高人,公主,大少,小老板之類,都無不可。況且泰綺思其實也何可厚非。她在俗時是潑剌的活,出家後就刻苦的修,比起我們的有些所謂“文人”,剛到中年,就自歎道“我是心灰意懶了”的死樣活氣來,實在更其像人樣。我也可以自白一句:我寧可向潑剌的妓女立正,卻不願意和死樣活氣的文人打棚。
至於為什麼去年北京送秋波,今年上海叫“來”了呢?說起來,可又是事前的推測,對不對很難定了。我想:也許是因為幫閑幫忙,近來都有些“不景氣”,所以隻好兩界合辦,把斷磚,舊襪,皮袍,洋服,巧克力,梅什兒……之類,湊在一處,重新開張,算是新公司,想借此來新一下主顧們的耳目罷。
選自《且介亭雜文二集.“京派”與“海派”》
文人的愛憎
今年的所謂“文人相輕”,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號,掩護著文壇的昏暗,也在給有一些人“掛著羊頭賣狗肉”的。
真的“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的能有多少呢!我們在近幾年所遇見的,有的是“以其所短,輕人所短”。例如白話文中,有些是詰屈難讀的,確是一種“短”,於是有人提了小品或語錄,向這一點昂然進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來,暴露了他連對於自己所提倡的文章,也常常點著破句,“短”得很。有的卻簡直是“以其所短,輕人所長”了。例如輕蔑“雜文”的人,不但他所用的也是“雜文”,而他的“雜文”,比起他所輕蔑的別的“雜文”來,還拙劣到不能相提並論。那些高談闊論,不過是契訶夫(A.chekhov)所指出的登了不識羞的頂巔,傲視著一切,被輕者是無福和他們比較的,更從什麼地方“相”起?現在謂之“相”,其實是給他們一揚,靠了這“相”,也是“文人”了。然而,“所長”呢?
況且現在文壇上的糾紛,其實也並不是為了文筆的短長。文學的修養,決不能使人變成木石,所以文人還是人,既然還是人,他心裏就仍然有是非,有愛憎;但又因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愛憎也愈熱烈。從聖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麻瘋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見所是和所愛的,他就擁抱,遇見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撥。如果第三者不以為然了,可以指出他所非的其實是“是”,他所憎的其實該愛來,單用了籠統的“文人相輕”這一句空話,是不能抹殺的,世間還沒有這種便宜事。一有文人,就有糾紛,但到後來,誰是誰非,孰存孰亡,都無不明明白白。因為還有一些讀者,他的是非愛憎,是比和事佬的評論家還要清楚的。
然而,又有人來恐嚇了。他說,你不怕麼?古之嵇康,在柳樹下打鐵,鍾會來看他,他不客氣,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於是得罪了鍾文人,後來被他在司馬懿麵前搬是非,送命了。所以你無論遇見誰,應該趕緊打拱作揖,讓坐獻茶,連稱“久仰久仰”才是。這自然也許未必全無好處,但做文人做到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麼?況且這位恐嚇家的舉例,其實也是不對的,嵇康的送命,並非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鍾會不去搬是非,也總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
不過我在這裏,並非主張文人應該傲慢,或不妨傲慢,隻是說,文人不應該隨和;而且文人也不會隨和,會隨和的,隻有和事佬。但這不隨和,卻又並非回避,隻是唱著所是,頌著所愛,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Hercules)的緊抱了巨人安太烏斯(Antaeus)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
選自《且介亭雜文二集·再論“文人相輕”》
文壇三戶
二十年來,中國已經有了一些作家,多少作品,而且至今還沒有完結,所以有個“文壇”,是毫無可疑的。不過搬出去開博覽會,卻還得顧慮一下。
因為文字的難,學校的少,我們的作家裏麵,恐怕未必有村姑變成的才女,牧童化出的文豪。古時候聽說有過一麵看牛牧羊,一麵讀經,終於成了學者的人的,但現在恐怕未必有。——我說了兩回“恐怕未必”,倘真有例外的天才,尚希鑒原為幸。要之,凡有弄弄筆墨的人們,他先前總有一點憑借:不是祖遺的正在少下去的錢,就是父積的還在多起來的錢。要不然,他就無緣讀書識字。現在雖然有了識字運動,我也不相信能夠由此運出作家來。所以這文壇,從陰暗這方麵看起來,暫時大約還要被兩大類子弟,就是“破落戶”和“暴發戶”所占據。
已非暴發,又未破落的,自然也頗有出些著作的人,但這並非第三種,不近於甲,即近於乙的,至於掏腰包印書,仗奩資出版者,那是文壇上的捐班,更不在本論範圍之內。所以要說專仗筆墨的作者,首先還得求之於破落戶中。他先世也許暴發過,但現在是文雅勝於算盤,家景大不如意了,然而又因此看見世態的炎涼,人生的苦樂,於是真的有些撫今追昔,“纏綿悱惻”起來。一歎天時不良,二歎地理可惡,三歎自己無能。但這無能又並非真無能,乃是自己不屑有能,所以這無能的高尚,倒遠在有能之上。你們劍拔弩張,汗流浹背,到底做成了些什麼呢?惟我的頹唐相,是“十年一覺揚州夢”,惟我的破衣上,是“襟上杭州舊酒痕”,連懶態和汙漬,也都有曆史的甚深意義的。可惜俗人不懂得,於是他們的傑作上,就大抵放射著一種特別的神彩,是“顧影自憐”。
暴發戶作家的作品,表麵上和破落戶的並無不同。因為他意在用墨水洗去銅臭,這才爬上一向為破落戶所主宰的文壇來,以自附於“風雅之林”,又並不想另樹一幟,因此也決不標新立異。但仔細一看,卻是屬於別一本戶口冊上的;他究竟顯得淺薄,而且裝腔,學樣。房裏會有斷句的諸子,看不懂;案頭也會有石印的駢文,讀不斷。也會嚷“襟上杭州舊酒痕”呀,但一麵又怕別人疑心他穿破衣,總得設法表示他所穿的乃是筆挺的洋服或簇新的綢衫;也會說“十年一覺揚州夢”的,但其實倒是並不揮霍的好品行,因為暴發戶之於金錢,覺得比懶態和汙漬更有曆史的甚深的意義。破落戶的頹唐,是掉下來的悲聲,暴發戶的做作的頹唐,卻是“爬上去”的手段。所以那些作品,即使摹擬到和破落戶的傑作幾乎相同,但一定還差一塵:他其實並不“顧影自憐”,倒在“沾沾自喜”。
這“沾沾自喜”的神情,從破落戶的眼睛看來,就是所謂“小家子相”,也就是所謂“俗”。風雅的定律,一個人離開“本色”,是就要“俗”的。不識字人不算俗,他要掉文,又掉不對,就俗;富家兒郎也不算俗,他要做詩,又做不好,就俗了。這在文壇上,向來為破落戶所鄙棄。
然而破落戶到了破落不堪的時候,這兩戶卻有時可以交融起來的。如果誰有在找“詞彙”的《文選》,大可以查一查,我記得裏麵就有一篇彈文,所彈的乃是一個敗落的世家,把女兒嫁給了暴發而冒充世家的滿家子:這就足見兩戶的怎樣反撥,也怎樣的聯合了。文壇上自然也有這現象;但在作品上的影響,卻不過使暴發戶增添一些得意之色,破落戶則對於“俗”變為謙和,向別方麵大談其風雅而已:並不怎麼大。
暴發戶爬上文壇,固然未能免俗,曆時既久,一麵持籌握算,一麵誦詩讀書,數代以後,就雅起來,待到藏書日多,藏錢日少的時候,便有做真的破落戶文學的資格了。然而時勢的飛速的變化,有時能不給他這許多修養的工夫,於是暴發不久,破落隨之,既“沾沾自喜”,也“顧影自憐”,但卻又失去了“沾沾自喜”的確信,可又還沒有配得“顧影自憐”的風姿,僅存無聊,連古之所謂雅俗也說不上了。向來無定名,我姑且名之為“破落暴發戶”罷。這一戶,此後是恐怕要多起來的。但還要有變化:向積極方麵走,是惡少;向消極方麵走,是癟三。
使中國的文學有起色的人,在這三戶之外。
選自《且介亭雜文二集·文壇三戶》
文攤秘訣十條
一,須竭力巴結書坊老板,受得住氣。
二,須多談胡適之之流,但上麵應加“我的朋友”四字,但仍須譏笑他幾句。
三,須設法辦一份小報或期刊,竭力將自己的作品登在第一篇,目錄用二號字。
四,須設法將自己的照片登載雜誌上,但片上須看見玻璃書箱一排,裏麵都是洋裝書,而自己則作伏案看書,或默想之狀。
五,須設法證明墨翟是一隻黑野雞,或楊朱是澳洲人,並且出一本“專號”。
六,須編《世界文學家辭典》一部,將自己和老婆兒子,悉數詳細編入。
七,須取《史記》或《漢書》中文章一二篇,略改字句,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同時又編《世界史學家辭典》一部,辦法同上。
八,須常常透露目空一切的口氣。
九,須常常透露遊歐或遊美的消息。
十,倘有人作文攻擊,可說明此人曾來投稿,不予登載,所以挾嫌報複。
選自《集外集拾遺補編·文攤秘訣十條》
辯“文人無行”
看今年的文字,已將文人的喜歡舐自己的嘴唇以至造謠賣友的行為,都包括在“文人無行”這一句成語裏了。但向來的習慣,含義是沒有這麼廣泛的,搔發舐唇(但自然須是自己的唇),還不至於算在“文人無行”之中,造謠賣友,卻已出於“文人無行”之外,因為這已經是卑劣陰險,近於古人之所謂“人頭畜鳴”了。但這句成語,現在是不合用的,科學早經證明,人類以外的動物,倒並不這樣子。
輕薄,浮躁,酗酒,嫖妓而至於鬧事,偷香而至於害人,這是古來之所謂“文人無行”。然而那無行的文人,是自己要負責任的,所食的果子,是“一生潦倒”。他不會說自己的嫖妓,是因為愛國心切,借此消遣些被人所壓的雄心;引誘女人之後,鬧出亂子來了,也不說這是女人先來誘他的,因為她本來是婊子。他們的最了不得的辯解,不過要求對於文人,應該特別寬恕罷了。
現在的所謂文人,卻沒有這麼沒出息。時代前進,人們也聰明起來了。倘使他做過編輯,則一受別人指摘,他就會說這指摘者先前曾來投稿,不給登載,現在在報私仇;其甚者還至於明明暗暗,指示出這人是什麼黨派,什麼幫口,要他的性命。
這種卑劣陰險的來源,其實卻並不在“文人無行”,而還在於“文人無文”。近十年來,文學家的頭銜,已成為名利雙收的支票了,好名漁利之徒,就也有些要從這裏下手。而且確也很有幾個成功:開店鋪者有之,造洋房者有之。不過手淫小說易於癆傷,“管他娘”詞也難以發達,那就隻好運用策略,施行詭計,陷害了敵人或者並無幹係的人,來提高他自己的“文學上的價值”。連年的水災又給與了他們教訓,他們以為隻要決堤淹滅了五穀,草根樹皮的價值就會飛漲起來了。
現在的市場上,實在也已經出現著這樣的東西。
將這樣的“作家”,歸入“文人無行”一類裏,是受了騙的。他們不過是在“文人”這一麵旗子的掩護之下,建立著害人肥己的事業的一群“商人與賊”的混血兒而已。
選自《集外集拾遺補編·辯“文人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