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漠之愛(二)(1 / 3)

當時可以沒收,現在可以發還。這其中是同一個政府,依據的是不同的“理”。政權的性質發生蛻變時,“理”也就相應改變。“昨日階下囚,今日座上賓”,所說的就是“理”之變化。

本分

《諺語》(1933年,《南腔北調集》)

“諺語”、“格言”之類,絕不能等同於定理和定律,“粗略的一想,諺語固然好像一時代一國民的意思的結晶,但其實,卻不過是一部分的人們的意思。”先生所指出的是非常重要的,不可不有此一辯。先生舉例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這一句,就是壓迫者教導被壓迫者所用,被壓迫者大概最好不要學舌。它“教人要奉公,納稅,輸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閑事;而壓迫者是不算在內的”。

百姓們守住了這句諺語,也就守住了本分,壓迫者要治理他們,也就容易多了。壓迫者的“本分”是什麼?是壓迫嗎?是榨取和享樂嗎?這原本也不需注釋。

有人不斷地勸告別人安於本分,自己卻忙著幫閑。幫閑者自有幫閑者的“本分”。看來“各人自掃門前雪”也嫌含混,因為哪些才算“門前雪”還需厘定:有人是巨屋曠門,“門前雪”也就浩茫無邊。還有,在一定的時刻,這諺語在一定的人物身上簡直就常反過來使用—這樣竟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好像覺得人家天生就是要幹涉別人、轄製和規範別人。

問題變得棘手了。因為因人而異,遵守的規則大不相同。人要變,規則也要變。同一個“本分”,各守各的,也算“自掃門前之雪”了。可戰士的“本分”與蒼蠅的“本分”怎會相同?戰士要戰鬥,要荷戟,而蒼蠅要逐臭,要嗡叫。先生指出,哪怕是同一個人,“被壓製時,信奉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格言的人物,一旦得勢,足以淩人的時候,他的行為就截然不同,變為‘各人不掃門前雪,卻管他人瓦上霜’了。”還說:“專製者的反麵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

不斷勸送這格言的,如果不是因為怯懦和糊塗,那就一定是卑劣。

中庸、苟且、怯弱、自私,這與尊重他人的自由、基本權利等等,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打諢的角色

《幫閑法發隱》(1933年,《準風月談》)

“幫閑”者是繁衍不絕,代代相襲的。做個“幫閑”簡直不用學習,血液裏一旦有了那個因子,任其發展就成。任何時代的“打諢”者,主子喜歡,麻木的看客更會喜歡。

有人總以為“幫閑”者是主子一類才擁有、才欣賞和需要的,其實錯了,起碼是不全麵。如果注意一下他們在眾多看客麵前怎麼做鬼臉、怎麼打趣,而眾多的看客又怎麼哄笑、鼓掌,就會明白,眾多的看客也需要、也喜歡他們。而由此還會被啟發,主子的喜歡“幫閑”,起碼也還多少因為他有取悅於看客的本領。

先生說:“……由此想到了幫閑們的伎倆。幫閑,在忙的時候就是幫忙,倘若主子忙於行凶作惡,那自然也就是幫凶。但他的幫法,是在血案中而沒有血跡,也沒有血腥氣的。”

不是他能使“血案”沒有“血跡”、沒有“血腥氣”,而是他自己不會沾上。多麼狡猾與可惡的“幫閑”和“幫凶”。

比如主子工作累了,想下下棋、打打牌,他們就陪;要散步、運動什麼的,他們也陪。這時候是名符其實的“幫閑”。但閑中也有忙,比如趁機“建議”之類。然而主子總要發發脾氣,發發火氣,邪勁上來也必要使用暴力,不然就做不成主子。這時的“幫閑”必須趕緊斂起笑容,機警地一旁侍立,找機會提個醒,或幹脆插上一手。這就是“幫凶”了。

因為“幫閑”的能夠“幫凶”,使主子分外器重,主子將其地位看得遠遠高於一般的仆人,更高於守門的武夫。那些莽漢除了抄家夥什麼也不會。

文學界的“打諢”者、“幫閑”者是怎樣的?先生說他們有個本領,就是把緊張的事件緩解個徹底,“以醜角的身份而出現了,將這件事變得滑稽,或者特別張揚了不要緊之點,將人們的注意拉開去,這就是所謂‘打諢’”。“而這‘打諢’的腳色,卻變成了文學者”。

當有人提出莊嚴的警告,向公眾指出事件的嚴重時,“這時他就又以醜角身份出現了,仍用打諢,從旁裝著鬼臉,使告警者在大家的眼裏也化為醜角,使他的警告在大家的耳邊都化為笑話。聳肩裝窮,以表現對方之闊,卑躬歎氣,以暗示對方之傲;使大家心裏想:這告警者原來都是虛偽的”。

先生幾筆即把文學界的“打諢”者、“幫閑”者的麵目鏤刻出來,酷似畢肖。先生蔑視地寫道:

“幸而幫閑們還多是男人,否則它簡直會說告警者曾經怎樣調戲它,當眾羅列淫辭,然後作自殺以明恥之狀也說不定。”多麼可怕、可憐,然而後果卻是相當嚴酷的,正如先生指出:“周圍搗著鬼,無論如何嚴肅的說法也要減少力量的,而不利於凶手的事情卻就在這疑心和笑聲中完結了。”

至此,“幫閑”就完成了自己“幫凶”的任務。

平時,如果沒有嚴重的事件、形勢尚不那麼緊迫的時候,“幫閑”們所要做的,就是“七日一報,十日一談,收羅廢料,裝進讀者的腦子裏去,看過一年半載,就滿腦都是某闊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開心是自然也開心的。但是,人世卻也要完結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

民眾如果不懂得憎惡“幫閑”者“打諢”者,這個民族是不會有未來的。

不置一辭

《論秦理齋夫人事》(1934年,《花邊文學》)

“這幾年來,報章上常見有因經濟的壓迫,禮教的製裁而自殺的記事,但為了這些,便來開口或動筆的人是很少的。隻有新近秦理齋夫人及其子女一家四口的自殺,卻起過不少的回聲。”

“一切回聲中,對於這自殺的主謀者—秦夫,雖然也加以恕辭,但歸結卻無非是誅伐。”

這使先生不安以至有些憤怒了。誅伐者說人生的第一責任是生存,那麼自殺就是失職;第二責任是受苦,那麼自殺就是偷安。還有的評論家說人生就是一場戰鬥,自殺者等於逃兵,雖死也不足以蔽其罪。這好像說得過去,然而也嫌太籠統了。先生就此歸結道:

“人間有犯罪學者,一派說,由於環境;一派說,由於個人。現在盛行的是後一說,因為倘信前一派,則消滅罪犯,便得改造環境,事情就麻煩,可怕了。而秦夫人自殺的批判者,則是大抵屬於後一派。”

先生沒有直說的是,要追究環境,何止於麻煩和可怕,簡直就是直接宣布自己的戰士的立場,一般人有此勇氣嗎?

秦夫人隻是一個弱者。她是被黑暗時世所吞噬。在這個“人肉筵席”的“大廚房”間活動的弱小女子,這種結局原可以理解。那些不想拆除這“廚房”者,縱然有滿腹經綸,也不免可憎可厭,僅僅是個“幫凶”,而且是個多嘴多舌的“幫凶”。

說人生是戰鬥,自殺就是逃兵者,也未免太輕鬆、太自誇了一點。對於弱者,一個旁觀者大約沒有多少權利說這樣的話。先生說對於弱者,“我們固然未始不可責以奮鬥,但黑暗的吞噬之力,往往勝於孤軍,況且自殺的批判者未必就是戰鬥的應援者,當他人奮鬥時,掙紮時,敗績時,也許倒是鴉雀無聲了”。

是的,一個人不能同奮鬥者、掙紮者同站一起,不是戰鬥的“反援者”,也就失去了指責的資格。那樣的漂亮話不僅不值一文,而且冰冷可憎。在別人掙紮時,奮鬥時,並未聽到這種振振有詞:他們簡直沒有半點聲響。

先生對無邊的苦難,對於弱者,未死的和掙紮的、將死的與已死的,寄予了深深的同情:“窮鄉僻壤或都會中,孤兒寡婦,貧女勞人之順命而死,或雖然抗命,而終於不得不死者何限,但曾經上誰的口,動誰的心呢?真是‘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先生正告那些搖唇鼓舌之流:“人固然應該生存,但為的是進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該戰鬥,但為的是改革。責別人的自殺者,一麵責人,一麵正也應該向驅人於自殺之途的環境挑戰進攻。”

如若不是如此,不僅僅如此,那麼—先生怒斥道—“倘使對於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辭,不發一矢,而但向‘弱者’嘮叨不已,則縱使他如何義形於色,我也不能不說—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實乃是殺人者的幫凶而已。”

如上整整一段,先生都加了著重號。

謀隱與淪落

《隱士》(1935年,《且介亭雜文二集》)

一旦成為有名的“隱士”,他就成了人物。但不少人將“隱士”與淪落之士混為一談,就大錯特錯了。“隱士”有了招牌,人人談論,就不僅成了極有身份的人,不但絲毫不“隱”,還風光得遠非常人所能比。一般人心目中的“隱士”,“是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這種人物,世間是不會知道的”。一旦知道了某某是個“隱士”,那麼這個“隱士”從此也就大打折扣了。

看來做“隱士”是非常危險的,要經常處於兩難的境地。因為“隱士”,“曆來算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作一個笑柄”。盡管如此,仍然有不少人想當“隱士”。為什麼?因為其中的絕大部分是謀官不成才謀“隱士”,如果“謀官謀隱兩無成”,“才是淪落”。先生說:“可見‘隱’總和享福有些相關,至少是不必十分掙紮謀生,頗有悠閑的餘裕。”

先生列舉那些曆史上有名的歸隱者:陶淵明先生最赫赫有名,是個田園詩人,然而他有奴子。漢晉的奴子不但侍候主人,還要給主人種地或營商。“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有些生財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邊餓死了。”更有些文士詩翁,自稱什麼釣魚的打柴的,“倒大抵是悠遊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嚐捏過釣竿或斧頭柄”。

如果說“隱”大多是迫不得已,那麼“淪落”就更是迫不得已。淪落就要掙紮,因為人是很不願淪落的。淪落者與“隱者”處境不同,但他們的出發點是相似的,隻不過一個“謀”而成,一個“謀”而不成,淪為下者。

“官”與“隱”都是可“謀”之物,唯淪落不必“謀”。

並非所有的“隱士”都是“謀官”不成的產物,也有真的“謀隱”者一開始就直取“隱”路,但這也與人們心目中的“隱者”無關。無論如何,掛了招牌的“隱士”還不那麼簡單,切不可被這招牌給蒙騙。正如先生所說:“隱士家裏也會有幫閑,說起來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時立刻就有幫閑的,這叫‘啃招牌邊’。”

先生對各種“隱士”有入木三分的描繪:“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苟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夥的,則雖千裏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勝於宇宙之滅亡者。”

好個“隱士”。

幫閑的文采

《從幫忙到扯淡》(1935年,《且介亭雜文二集》)

心向廟堂的幫閑以至幫忙文人,並非永遠是無聊和尷尬的。先生舉例說《離騷》“卻隻是不得幫忙的不平”,還有宋玉,也是個“幫閑”。但“屈原宋玉,在文學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麼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