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在此說的是這些文學家的才華。不論對於“幫閑”和“幫忙”怎樣評價、它的性質如何,但因文采而落成的藝術上的不朽價值,卻難否定。他們所幫者,即主人的性質尚可討論,那是另一個問題。不過像屈原這樣的詩人,畢竟也忠貞純粹,遠非靠“幫閑”、“幫忙”的揩油之徒。他的文采自然也包含了這份純粹吧。先生就此沒有多說。屈子可投江,可見不是一般的苟且之徒,他有決絕之勇。
先生又談到古代不同的君主和不同的“幫忙”和“幫閑”者。“開國的雄主,是把‘幫忙’和‘幫閑’分開來的,前者參與國家大事,作為重臣,後者卻不過叫他獻詩作賦,‘俳優蓄之’隻在弄臣之例。”這一分開,頗讓具有雄心壯誌的“弄臣”惱憤。他不甘於作為一個“俳優”而被君主“蓄之”,即不僅僅做個“幫閑”,而急於奮起“幫忙”。這樣做的結果是不同的,弄不好會討個沒趣。再說“幫忙”者也未見得不排斥“幫閑”者,因為這一來等於後者搶前者的飯碗,也是最忌諱的“爭寵”。
“但到文雅的庸主時,‘幫忙’和‘幫閑’的可就混起來了,所謂國家的柱石,也常是柔媚的詞臣”。這一來“幫閑”者必定高興,地位與“幫忙”者相同,起碼也可以互置互替。而且“幫忙”者也無意見,因為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幫忙”還是“幫閑”了。先生說:“主雖‘庸’,卻不‘陋’,所以那些幫閑者,文采究竟還有的,他們的作品,有些也至今不滅。”
正因為君主“庸”而不“陋”,所以能幫上閑者,也必定不“陋”。文采概從此出。但如果君主既“庸”且“陋”,那“幫閑”者也必定糟得可以,也不會高明,當然不會有文采,那就活該滅亡了。
所以先生據此道理,說做權門的清客也必需一身本領。“清客,還要有清客的本領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必須有幫閑之誌,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
反過來,有誌而無才,亂來一氣,就是先生說的“扯淡”了。
文人要“幫閑”,可見才華、文采之類至為重要。不然連做個“幫閑”都沒有資格,何其悲哀。
“不配”與恐懼
《致台靜農》(1927年,《魯迅書信集》)
有人對先生言及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一事,先生做此答:“感謝他的好意,為我,為中國。但這很抱歉,我不願意如此。”
這感謝是真誠的,因為對方是“為我、為中國”。先生在此絲毫沒有貶低或卑視這個獎項的意思,倒能看出他對這個文學獎的尊重。他說自己“不配”,也不僅僅是謙詞,而是真實的看法。
這隻能讓人對先生更為敬重。
先生說的“我不願意如此”一句,包含的意思頗多一些。“不願意”主要原因是自覺得“不配”,其次主要是恐懼。
先生恐懼什麼?一是怕僅僅靠著“中國”兩個字受到格外優待,分配得一個。這樣“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以與別國大作家比肩了,結果將很壞”。二是怕自己的創作生命就此中止:因為當時先生發表作品已非常困難,時世正處於極為黑暗時期,今後能否再有作品問世,一直地寫下去,還是個未知數。三是最主要的恐懼之點:“倘再寫,也許變了翰林文字,一無可觀了。”
最大的恐懼是此獎帶來的難言的壓迫。盛名與官府一起摧毀一個作家,讓其從底層浮出,將是非常可怕的。這當然是真正的毀滅,是劫難,是不能再生。所以先生說:“還是照舊的沒有名譽而窮之為好罷。”
先生所說的“不配”,今天的人會怎麼看?果然,也真有人認為先生是不配的。他們的理由很多,作品的數量、規模,特別指出沒有一部或數部長篇等等。
我鄙視這種判斷。
先生如果列入諾貝爾獲獎作家之林,隻能給這個獎項增添光榮。以我的比較,先生若列入已有的、我所能理解的獲獎作家中,定是個熠熠生輝的名字。先生的確最能代表中國和中國的文學。先生的筆不僅是真正的匕首投槍,而且是真正的如椽巨筆。比起這支筆來,其他的一些—無論是五四時期的或是當代的,就變細變輕、不足論了。諾貝爾獎在當今的中國作家缺席的事實,並未造成太大的遺憾。但在當年的缺席,卻是個極大的遺憾。
文學是不能以數量論的。即便以數量論,先生那支多產的勤奮的筆,也足以讓人吃驚了。他把生命獻給了文學和戰鬥,他去世的前十天還寫了一篇作品。
先生的雜文是世界上最華美的篇章之一,人類所能達到的美文的極限,先生已達到了。這些雜文是先生一生創作的輝煌,是另一種品格和質地的長篇巨著。
更有《呐喊》《彷徨》等小說集。
寫出了長篇的作家太多了。這些長篇有多少能比得上先生的文章更沉?一架天平的一端疊上去,另一端再放上先生的文集,這架天平將怎樣傾斜,不是很清楚嗎?
真正的藝術,僅是從事藝術者本身—他即是一切。先生幾乎使所有的作家羞愧。
“除去”與將來
《致韋素園》(1931年,《魯迅書信集》)
“中國的做人雖然很難,我的敵人(鬼鬼祟祟的)也太多,但我若存在一日,終當為文藝盡力……無論如何,將來總歸是我們的。”
先生那份悲憫和自信袒露著,今人慨歎。這就是一個大師、一顆噗噗跳動的知識界的良心,在當時的處境—心的處境。
“但在中國,卻確是謠言也足以謀害人的,所以我近來搬了一處地方。”
因“謠言”而搬家,這在當代也並非罕見。先生攜妻兒在冬月遷居,足可見被逼迫的情狀。當時不僅有“叭兒狗”和它的“酷主”、“衙役”,更有“第三種人”,有“幫閑”們,有失了操守的無恥文人,有誌大才疏的“文學家”、“天才”們,真是形形色色。圍剿不斷發生,在流血之夜,先生避入客棧,遙遠星空,“吟罷低眉無寫處”……
當年隻有“中庸”之徒舒服一些。因為他們沒有原則,沒有血性,有筆而無良知,於是也無鋒芒、無風險,那張“中庸的臉”就是世俗世界的通行證。他們在淡淡的血痕麵前議論,發出蒼蠅的嗡鳴。
先生的文章已成禁忌,在最黑暗的時世,大多數報刊已不敢發表先生的文章。南南北北謠傳先生已被捕,而官府的確已將先生的名字列入通緝名單。先生說:“……無時不被攻擊,每年也總有幾回謠言,不過這一回造得較大,這是有一些人,希望我如此的幻想。”
“無時不被攻擊”—這就是當年的真實。一個戰士的話,就是這般的艱辛與光榮。一個真的戰士,可纏住、拖住多少庸敵和醜類。他們的確“鬼鬼祟祟”,在陰暗處躥動溜走。庸敵和醜類是掩不去的自卑和絕望,於是常常把幻想擴展成為事實,放出謠言,求得自慰。他們巴不得“戰士”早已“被拘”或“死去”,急於除去而後快。
那麼“除去”之後呢?將來呢?他們似乎沒有想過。
他們也許忘記了。戰士之可畏,並非一個肉軀,而是他神威的靈魂。這靈魂會死滅嗎?
一個肉軀的存活,即便有一百年,也仍然有限,仍然短暫。而靈魂就不同了。這靈魂,這精神,既不死滅,也就光焰長存,直照得鬼魅們心寒。
“以我為‘絆腳石’,以為將我除去,他們的文章便光焰萬丈了。其實是並不然的。文學史上,我沒有見過用陰謀除去了文學上的敵手,便成為文豪的人。”
將勇士和戰士除去,醜類們也不會擁有將來。因為“無論如何,將來總歸是我們的”。
這就是一個戰士的自信—這自信在黑暗時世裏發出,就愈顯得有力逼人。
師道與目前之益
《致曹聚仁》(1933年,《魯迅書信集》)
談起青年、學生,先生滿懷深情。這可在先生留下的文字中常常見到,如《為了忘卻的記念》《淡淡的血痕中》《無花的薔薇》……但冷酷的現實讓先生不得不從簡單的進化論的角度和眼光走出。原來先生總以為時代和人會在“進化”中變得愈好起來,青年總不至於像老一輩人那般難測吧?在腥風血雨之中,先生痛苦地否定了自己的推斷。
現在的先生寫道:“十餘年來,我所遇見的文學青年真也不少了,而希奇古怪的居多。”
“希奇古怪”四字包含了無盡的內容。用這四個字包含青年中的“居多”,不僅準確、絕妙,而且透著無言的辛酸。在先生的經驗中,他有過教訓,所以不得不改變一些做法,並稍稍遮掩著對青年的火熱心腸。他說:“由於曆來的經驗,我知道青年們,尤其是文學青年們,十之九是感覺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極容易得到誤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時候多。見麵尚且怕,更不必說敢有托付了。”
這想必是先生很內在的一些感觸,輕易不會寫出。正因為這種心情的真實,才讓人分外感動,體會著先生那種難以表達的意緒。這與前麵說過的“希奇古怪”是一致的。
在“文學”這塊稍嫌闊大的幕布遮罩下,花花色色的生命實在太多了。不少人帶著對藝術和藝術家的雙重誤解走入,結果既耽誤了自己,又驚擾了文場。其實藝術事業是相當艱難和寂寞的,並沒有太多世俗的熱鬧和榮耀。從事藝術,有時真的要以命相抵;文學,則是用生命之汁浸染稿紙。藝術在此真的是一場戰鬥。這樣的場景中,那些因誤解而備感失望者會極端痛苦,也就難免不把這未名的痛苦發泄出來—向誰發泄?由於內心怯弱,不敢向“更強者”,而隻得向同行—他認為的“更弱者”發泄了。
先生回憶起一些青年的行徑,難掩心中的痛楚。那些以師相稱的“學生”,在流駛的時光中已經走得太遠,有時簡直難以令人置信。先生寫道:“……就說是青年,當然不免有錯誤,該當原諒的了。而變化也真來得快,三四年中,三翻四覆的,你看有多少。”
先生並非奉行苛刻的“師道”,而是極為平等地與青年相處,更多的是忍辱負重。“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
“今之青年,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為了一點小利,而反噬構陷,真有大出於意料之外者,曆來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難盡,但我是總如野獸一樣,受了傷,就回頭鑽入草莽,舐掉血跡,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的。隻是現在卻因為年紀漸大,精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漸在回避了。”
對老師落井下石,反噬構陷,不能不說是人間奇醜。但可惜該醜類自“五四”至今,未曾絕跡。先生文中有“今之青年,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一句。真是大有深意。先生嘲諷過“一代不如一代”的“九斤老太”,如今倒說出類似的判斷,可見也是世相所逼。不這樣判斷,就不是真正的判斷。時代的變化的確也改變了世風,“今之青年”就是比過去的青年更重“目前之益”,就是貪圖“一點小利”。先生已沒法為“今之青年”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