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漠之愛—夜讀魯迅(二)(1 / 3)

先生將“中庸”和“穩妥”稱之為“毒”。是的,它們在這樣一個國度裏,更多的時候的確是毒力大發。

不掩於墨

《無花的薔薇之二》(1926年,《華蓋集續編》)

先生說段祺瑞政府治下的3月18日是“最黑暗的一天”。“血不但不掩於墨寫的謊語,不醉於墨寫的挽歌;威力也壓它不住,因為它已經騙不過,打不死了。”

先生在這一天裏寫道:“中國要和愛國者的滅亡一同滅亡。屠殺者雖然因為積有金資,可以比較長久地養育子孫,然而必至的結果是一定要到的。‘子孫繩繩’又何是喜呢?滅亡自然較遲,但他們要住最不適於居住的不毛之地,要做最深的礦洞的礦工,要操最下賤的生業……”

也就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關頭,所謂的“教授”者流,正與段祺瑞政府聲氣相投。

先生寫道:“已不是寫什麼‘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

為什麼?因為這是1926年的3月18日。

不僅僅是冷嘲

《忽然想到》(1925年,《華蓋集》)

“大人”們也有禁忌,但小得多了,至少在“孩子”們看來是這樣。因為禁忌往往來自長輩,所以那禁忌的規定者與製造者自身對於這禁忌也就方便得多了。“長輩的訓誨於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

下一代往往不知道什麼是禁忌,至少不全知道,所以回避的方法隻能是裝出一副“死相”。這種陰森而微妙的氛圍之中,畢竟冷靜多了。如此下去,“大人”們是高興的。不說不笑是最完全的。不過久了,“孩子”們“有時心裏也發生一點反抗。心的反抗,那些還不算什麼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在之嚴”。

令人心驚的是“誅心”二字。“心”可誅之,即誅精神、思想之源,或說誅殺精神和思想本身。可見“誅心”是在“裝死相”之後—外表裝出一副“死相”似乎可以安全了,但又難保不被“誅心”。

更壞的是“孩子”們到後來終於發現“大人”們是怎樣了:“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於是“孩子”們生出的一個願望、一個邏輯就是:快快長大吧。

長大後稍一放鬆,“拋了死相,放心說笑起來,而不意立刻又碰了正經人的釘子:說是使他們‘失望’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們的世界,現在是少年們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們雖異,而其禁止說笑也則同。”

這兒的“正經人”是誰?顯然不僅僅是“大人”們和“老人們”,因為“現在是少年們的世界了”;可見“正經人”中一定包括尚未過時的“老人們”和已經成長起來的“少年們”。喜歡禁忌、繼承和製造新的禁忌的人,原來不絕如縷。他們要“治世”,就得“禁止說笑”。

先生總結道:“我想:暴君的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製使人們變成死相。”

“愚民”,即不約而同地以維護禁忌為榮、不斷地摻與製造和延長禁忌的賤民。這部分人擴散在大地上,無處不在無處不生,那麼結果也隻能是讓人們變成“死相”了。“暴君”是強大的,但“暴君”是單調的、高高在上的、使用衙役的,所以“暴君”之網大而疏,偶或留下了人們冷嘲的機會和權利。

看來“愚民”的專製甚於“暴君”的專製。

但如果“暴君的專製”再加上“愚民的專製”又會怎樣?大概那就不僅僅是“冷嘲”,也不僅僅是“裝死相”了,而會擠弄壓製出一種奇特而可怕的社會氣氛。可能是一會兒“冷嘲”一會兒“裝死相”,也可能是“愚民”向“暴君”取媚邀寵:用“熱嘲”對付人們的“冷嘲”。

“愚民”用“熱嘲”對付人們,“暴君”當稍感寬慰了。

精神的絲縷

《〈呐喊〉自序》(1922年,《呐喊》)

“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

魯迅先生文中“寂寞”兩個字還是多次出現。可見先生無法不提到它。什麼才是“寂寞”呢?先生這樣界定:“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讚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讚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嗬,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原來是“無可措手的”“悲哀”,是麵對“毫無邊際的荒原”。我就是從先生這兒,才得以理解“寂寞”為何物,從此可以劃清“無聊”與“寂寞”的界限。“無聊”會呻吟,而呻吟者會苟且也說不定。“寂寞”產生悲憤,悲憤又會激起勇氣,各種各樣的勇氣,追思的、反省的、戰鬥的……於是最終有了呐喊,從無邊無際的荒原傳達於鐵屋。

這鐵屋裏的人要“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他們“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希望既然有,就不能廢止呐喊。“精神的絲縷”牽出了寂寞,但更牽引了勇氣和希望。先生“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呐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

猛士在荒原上,會聽到來自先生的呼應。這樣猛士做前驅而不畏懼,猛士就可以前進了。

這“精神的絲縷”一旦斷掉也就可怕了。一個活著的人不可以將其斷掉。要有牽引,有希望。不然就形同死亡。“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者,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

專製的暴君非但不畏懼國民的體格茁壯,而且還時有倡揚。茁壯的體格可以用來服勞役、兵役,但他們從來畏懼國民有個茁壯活潑的精神。他們於是也害怕國民的“寂寞”,總要使其不“寂寞”,使其斷掉“精神的絲縷”……

好像……

《上海文藝之一瞥》(1931年,《二心集》)

一個時期,某一種社會精神支持下的文化界思想界,會湧現出自己的奇怪代表,而且可以大行其道。魯迅先生發現30年代初的上海灘上出現了一種《點石齋畫報》,而“這畫報的勢力,當時是很大的,流行各省……”“影響到後來也實在利害”。內容和手法特征,先生也有過概括:“神仙人物,內外新聞,無所不畫。”但由於戰艦、外國人事,可能很不明白吧,總畫走了形意:“然而他畫‘老鴇虐妓’,‘流氓拆梢’之類,卻實在畫得很好的,我想,這是因為他看得太多了的緣故。”它的影響到了無所不在的地步,結果那時“小說上的繡像不必說了,就是在教科書的插畫上,也常常看見所畫的孩子大抵是歪戴帽,斜視眼,滿臉橫肉,一副流氓氣”。

當時出現那樣一份畫報和那樣幾個畫家是不足為怪的。但這種“一副流氓氣”的藝術竟然可以影響巨大,甚至左右和決定了一時的文化藝術趣味,倒著實令人驚訝。更為荒唐的是,教科書的插畫上的“孩子”,也“大抵是歪戴帽,斜視眼,滿臉橫肉,一副流氓氣”。可見風氣之中總是蘊涵了極為粗暴的東西,也可以想見,當時如果不把“孩子”畫成這般模樣,在有的人眼裏可能還算不得正經的、真實的孩子呢!當時有人對於正常一點的“孩子”大概躲避還唯恐不及呢。

這真是妙極了,太發人深思了。

先生接上寫道:“現在的中國電影,還在很受著這‘才子加流氓’式的影響,裏麵的英雄,作為‘好人’的英雄,也都是油頭滑腦的,和一些住慣了上海,曉得怎樣‘拆梢’,‘揩油’,‘吊膀子’的滑頭少年一樣。看了之後,令人覺得現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

假若創作者本身不是這樣,又怎麼解釋呢?所以先生直接稱呼那樣的畫家為“流氓畫家”。

先生說一些熱心“革命文學”者,也“中了才子加流氓的毒”。但是,“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於也頹廢得快。倘在文人,他總有一番辯護自己的變化的理由,引經據典”。先生憤怒地、一針見血地指出:“無論古今,凡是沒有一定的理論,或主張的變化並無線索可尋,而隨時拿了各種各派的理論來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流氓。”

在有些“革命文學者”那兒,“革命”和“文學”“好像兩隻靠近的船”,“而作者的第一隻腳就站在每一隻船上麵。當環境較好的時候,作者就在革命這一隻船上踏得重一點,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壓迫,則在文學的船上踏得重一點,他變了不過是文學家了”。這種腳踏兩隻船的文學人物,永遠不會絕種。

談到所謂的“藝術家”的“狗性”,先生似乎特別想讓人注意另一種狗:“狗也是將人分成兩種的,豢養它的主人之類是好人,別的窮人和乞丐在它的眼裏就是壞,不是叫,便是咬。然而這也還不算壞,因為究竟還有一點野性,如果再一變而為巴兒狗,好像不管閑事,而其實在給主子盡職,那就正如現在的自稱不問俗事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名人們一樣……”

先生並非欣賞“有一點野性”的狗,而是指它畢竟還像一點狗的樣子—靠近它的祖宗—狼的樣子:不是叫便是咬,容易引起人的警覺和注意。可怕的是“巴兒狗”,可怕之處在於它“好像不管閑事”、好像在“為藝術而藝術”。

其次還“好像”無害有益:好玩,可觀賞性強,解悶子,等等。“巴兒狗”對人有極大的蒙騙性、欺騙性、麻痹性和腐蝕性。人們都沉浸在“巴兒狗”的遊戲之中,在它的媚氣和流氓氣嬉戲中消沉下去,豈不危險之極。

它一方麵對主人盡心盡力,另一方麵又幻想自己做起主人。而“奴才做了主人,是決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這正如上海的工人賺了幾文錢,開起小小的工廠來,對付工人反而凶到絕頂一樣”。“現在的統治者也神經衰弱……在出版界也布置了比先前更進步的流氓,令人看不出流氓的形式而卻用著更厲害的流氓手段:用廣告,用誣陷,用恐嚇;甚至於有幾個文學者還拜了流氓做老子,以圖得到安穩和利益”。

在先生眼裏,如上是現實;在我們眼裏,如上則是值得記取的曆史。

天才與泥土

《未有天才之前》(1924年,《墳》)

任何時代,對於“天才”的渴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渴望必須是真的渴望。民眾渴望天才,猶如泥土渴望綠色。

而有時的呼喚“天才”,說痛感眼下缺少“天才”,倒是為了貶損眼下。人類的劣性中有“厭近”的毛病,這正類似嫉妒—“天才”總在古代和外國,至於本國的“將來”,有人卻認為不可能有了—“將來”的人是自己的兒子甚或孫子的孫子的一輩,怎麼能承認其“天才”呢?於是我們不斷聽到這樣可憐的預言:“產生天才的時代是一去不複返了!”

這是真誠的判斷,還是惡意的、幸災樂禍的念頭?在有一部分人看來,未來的生命是不配有比他更好的命運的,當然是不應該再有“天才”了。

這真是一種垂死的心理。

先生說:“我看現在許多人對於文藝界的要求呼聲之中,要求天才的產生也可算是很盛大的了。”那麼“天才究竟有沒有”?先生接著答:不僅據傳聞“天才”沒有,即便使“天才”得以生長的民眾都沒有。

沒有這樣的民眾,又哪來“天才”?即便有了“天才”,平庸的民眾能發現和識別嗎?既能發現和培育出自己的“天才”的,就絕不是平庸的民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