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裏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產生之前,應該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譬如想有喬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沒有土,便沒有花木了;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
如果每個人都想自己做“天才”,倒不如先甘願做做泥粒。這樣的泥粒組成的好土壤,絕不會是不毛之地,也絕不會寸草不生的。
一方麵是呼求“天才”,另一方麵又唯恐有誰真的成了“天才”。內心裏對“天才”不是盼念,而是恐懼,正像先生所指出的:“一麵固然要求天才,一麵卻要他滅亡,連預備的土也想掃盡。”
原來有人的呼喚“天才”,隻是“掃土”的方法和計謀之一。先生憤慨地說:
“這樣的風氣的民眾是灰塵,不是泥土,在他這裏長不出好花和喬木來!”
有人對於“嫩苗”是絕不憐惜的,因為它有一天也許會長成參天大樹。所以,“作品才到麵前,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寫出很高明的結論道:‘唉,幼稚得很。中國要天才!’”這其實是在長了嫩苗的大地上馳馬,踐踏掉“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
如此下去,“不但產生天才難,單是有培養天才的泥土也難”。“天才大半是天賦的;獨有這培養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泥土和天才比,當然是不足齒數的,然而不是艱苦卓絕者,也怕不容易做”。
先生說得極是。長了嫩苗的大地上馳馬,踐踏掉“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
依靠與淩蔑
《二醜藝術》(1933年,《準風月談》)
無論在生活中還是舞台上,人們對於三種角色—老仆、惡仆(小醜)和二花臉(二醜)—以及這三種傾向者,最喜歡的是老仆,他雖跟從主子,但畢竟忠心耿耿,似乎也“純粹”;比較容忍甚至多少喜歡二醜,因為他活絡、有趣、有生存能力;最恨的是小醜,嫌其作惡多端,總巴望該類人物速速死滅。
其實人們對“二醜”的罪惡實在是忽略和輕視了。他不僅是惡主的智囊、提醒者、頌揚者和門人奴才,而且還是特殊的蒙騙者。他是人性類型中最不純粹最不磊落的一種。“而二醜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依靠的是權門,淩蔑的是百姓”。
一個“依靠”、一個“淩蔑”,“二醜”的本質就突出了。
不是所有人想做“二醜”就可以做的,這類社會角色所要求的條件也算苛刻:要“有點上等人模樣”,要“懂些琴棋書畫”。這種角色在必要的時候,完全可以給惡主一點精神上的慰藉,給惡主最為關鍵的“點撥”,充當特殊而有效的“告密者”。
但這又並不說明他對惡主的忠,而隻是一種“依靠”。先生生動地描述了“二醜”的卑怯與頑劣:“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並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麵又回過臉來,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夥,這回可要倒楣哩!”
“裝起鬼臉”,這就是“二醜”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先生指出:“這最末的一手,是二醜的特色。因為他沒有義仆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閑,所以當受著豢養,分著餘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這貴公子並非一夥。”
多麼可怕與可惡的“二醜”。當其“分著餘炎”的時候,是何等的氣派。人們對“餘炎”當是非常熟悉的。
先生說:“世間隻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
當人們有一天一齊疏遠“二醜”、伸手揭露“二醜”的時候,也正是理性增進的時候。“二醜”常以“幫閑”的麵目出現,實則卻會做最陰毒的“幫凶”。
純謹
《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1936年,《且介亭雜文末編》)
當頌揚一個可頌揚的人、貶責一個可貶責的人時,要看側重在哪一個方麵。不然,同樣是頌揚和貶責,內在的差異可就相距遙遙了。頌揚之中可能包蘊著扼殺、遮掩、歪曲,而不僅僅是一般的誤識。
同是一個章太炎,官紳眼裏的,民眾眼裏的,買辦文人眼裏的,價值和色澤完全不同。
革命前後的章太炎是不一樣的。當年的章太炎極得魯迅先生頌揚,先生怒斥那些在章太炎死後大加嘲弄的“文儈小人”:“勾結小報,竟也作文奚落先生自鳴得意,真可謂‘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先生對章的評價是:“考其生平,以大勳章做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誌,終不屈撓者,並世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
但革命後,章太炎“自藏其鋒芒”,埋頭於學問。他在親自手定的《章氏叢書》中,將先前見於書刊的“鬥爭的文章”,多數刊落。後來刻印的《章氏從書續編》,所收的文章更是“不取舊作,當然也無鬥爭之作,先生遂身衣學術的華袞,粹然成為儒宗”。先生說太炎的著作看上去“更純謹”,深以為惋惜。
但官紳和買辦文人至為推崇的就是這“純謹”。他們恨不能在當年就親手重塑一個“章太炎”,親手折其“鋒芒”,讓其變為單純的“學者”、“學人”、“古文字學家”—可惜章太炎在世時,多半生是不合他們意願的,即不那麼“本分”和馴順,時有激進之舉。
這樣一直到後來的“純謹”,再到去世,重新詮釋和塑造的機會也就來了,其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擇自己喜歡者大加頌揚,從而達到歪曲和割裂的目的。這是百試不廢的一個成功之法—後人對待前人,往往樂於取此方法。
先生認為章太炎“戰鬥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當然不僅是文章,更重要的還有先生所說的“並無第二人”的行為。
官紳們所偏愛的,是變化後的章太炎。“太炎先生雖說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於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
從一個人的選擇上看,章太炎是有做“寧靜學者”的自由和權利的,也必須受到尊重。但魯迅先生所要求和期望的,卻是時代的、至高的,是真正的知識分子的意義,是執論於更高的理念、更堅實的道德基礎之上的。而魯迅先生所揭露的,是那些官紳和買辦文人的“塑造”行為,是他們這一行為內在的惡意:拒絕和誹謗戰士。
我們在任何時候當然都缺少“純謹”。但“純謹”也為了“求真”,也通向真理。所以為真理而呐喊、而鬥爭,當是遠在一般的所謂“純謹”之上的。
不絕之滓
《沉滓的泛起》(1931年,《二心集》)
沉滓沉在下端,隱於角落,一有運動,就會借力而起,而翱翔,使世界陡增混濁。運動、翻騰、急烈,這種情狀是渣滓們最盼望的。當年的東三省淪陷,國難當頭,民眾憤激之時,沉滓們的機會也就來了。先生說這“恰如用棍子攪了一下停滯多年的池塘,各種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著筋鬥漂上來,在水麵上翻一個身,來趁勢顯示自己的存在了”。
危難、巨大的災難,在一些人滓那兒並非不是不可以利用和“玩”的東西。他們什麼都敢玩,玩抗戰,玩火,玩文藝,玩救災……在這玩中取利和快意。這是人類中最醜惡最缺少德性的一撥生物。
當年戰火蔓延,東三省失守,這邊一片“國難聲中”,有人卻大搞所謂“愛國歌舞表演”,並說“是民族性的活躍,是歌舞界的精髓,促進同胞的努力,達到最後的勝利”。報上不斷報道這類盛況,什麼“文藝界的人……集會討論……陸續到東亞食堂……略進茶點……看愛國的歌舞表演……”先生說這一來,“那麼,中國就得救了”。
更有人在報上借抗戰之機推銷“德國警犬”、治肺癆的“益金草”—“餘立行試服,則咳果止,兼旬而後,體氣漸複……一旦國家有事,吾必身列戒行,一展平生之壯誌……”真是拙劣之極。
先生歸結道:“他們要趁‘國難聲中’或‘和平聲中’將利益更多地榨到自己的手裏的。”
“因為要這樣,所以都得在這個時候,趁勢在表麵來泛一下,明星也有,文藝家也有,警犬也有,藥也有……也因為趁勢,泛起來就格外省力。但因為泛起來的是沉滓,沉滓又究竟不過是沉滓,所以因此一泛,他們的本相倒越加分明,而最後的運命,也還是仍舊沉下去。”
類似的“明星”、“文藝家”、“警犬”和“藥”,仍將有下去。“國難”或許不會總以過去麵目頻頻重演,但每一時世總有可惜之題目,有可趁之勢,有潮頭,有運動,有聲勢浩大的舉國共赴的一些項目,所以那一類沉滓仍會不斷泛起。曆史真是給人“驚人相似”之慨。因為我們有不絕之滓……
餘下的隻是卑怯
《論“第三種人”》(1932年,《南腔北調集》)
在此,先生寫出了被後人反複吟誦的名言,盡管太熟舊了,也還是有不熄的光輝:“生在有階級的社會裏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鬥的時代而要離開戰鬥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
最後一句是結論。許多年過去了,有人和當時一樣,仍舊懷疑著。這從他們的實踐和言論中可以看出。
他們的理論一如當年:“藝術永遠是自由的,獨立的”,“文學與藝術至死也是自由的民主的”,“藝術”自由於什麼、獨立於什麼、民主於什麼,問題的結症就在此—在於答案。籠統地談“自由”與“民主”似乎永遠是不會錯的。但這等於沒有談。
做一個既不“左翼”又不“右翼”的藝術家當然是人生快事,既可以創作出長久的藝術品,又免去“無謂”的紛爭,甚至可以避開各種橫禍,包括“殺身之禍”,何樂而不為?一個人這樣“死抱住藝術不放”,難道不是聰慧得可以嗎?
這就是“第三種人”的藝術和藝術家。
好是好,隻可惜不存在這樣的機會,這隻是個“心造的幻影”。
藝術是心靈的產物,藝術家的創作具有極大的非職業操作性,他的作品無一不在突出和滲流靈魂的性質。而心靈總是有歸屬的:正義、非正義、汙濁和清潔、貴族與貧民、美與醜、強者與弱小……心靈是橫置於侵犯與被侵犯之間的。它必有反映、必有震顫。或屈服,或跟從,或堅毅和奮起,或頹喪萎縮。
一個“藝術家”的藝術可能既不“左翼”又不“右翼”,那麼餘下的就隻能是苟且,是卑怯。卑怯又是什麼?卑怯必會走入汙濁,會“幫閑”,會自覺不自覺地歸於“一翼”,而且是隱蔽狡猾的、格外不光彩的“一翼”。
藝術追求真實和美,即走向“詩與真”。既然如此,就與為真理而殉的戰士的品格是一致的。兩者在本質上完全類似。離開這種追求,也就離開了藝術的本質,離開了現實的可能。
先生說:“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要離開地球一樣,他離不開,焦躁著,然而並非因為有人搖了搖頭,使他不敢拔了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