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漠之愛—夜讀魯迅(一)(1 / 3)

痛與喊

《“好政府主義”》(1930年,《二心集》)

梁實秋認為“有智識的人”,“他們的責任不僅僅是冷譏熱嘲地發表一點‘不滿於現狀’的雜感而已,他們應該更進一步地誠誠懇懇地去求一個積極醫治‘現狀’的藥方”。

好像非常有道理。因為這畢竟是要求一個智識者“誠誠懇懇”,而且還要“積極醫治”。

要醫治就要有“藥方”,他開出的“藥方”是“好政府主義”。

他不同意批判“主義”是擔心傷及“政府”。“主義”可以不要,“政府”終須要的。所以才有他的“好政府主義”。

但是當時有人連“政府”也不想要。於是他們成為另一種“智識”者,他們在本質上完全區別於梁實秋一類。

苦難的民眾與“智識者”並不想要當時的政府。“作家”和“學者”梁實秋不屬於苦難民眾,所以他仍然葆有一種“誠懇”。抱著這種“誠懇”,當然不能與當時的民眾對話,也不能與另一種“智識者”對話。

“智識”者是批判的;偽“智識”反對批判。

“智識”者是抗爭的;偽“智識”者反對抗爭。

偽“智識”者往往挖空心思解釋和詮釋世俗的合理或必然,頂多也隻是讓人去彌補和順從。

魯迅指出:“其實是,指摘一種主義的理由和缺點,或因此而生的弊病,雖然並非某一主義者,原也無所不可的。有如被壓榨得痛了,就要喊,原不必在想出更好的主義之前,就定要咬住牙關。”

這“痛”的“喊”,有人聽來是非常刺耳的。可是沒有辦法,隻要有“痛”,總會有“喊”。誠如先生所說,“原不必在想出更好的主義之前,就定要咬住牙關”。都“咬住了牙關”,就成了一個無聲的世界。無聲,多麼可怕與可悲。

真正的智識者是會感到“痛”的,也會與民眾一起,因“痛”而“喊”—直到喊破了喉嚨。

有人也許來自民眾,但他最後還是站到了民眾的對立麵。無論多麼華美的辭章、多麼巧妙的言詞,都無法掩去背叛。辨別他們的方法很多,其中最重要一條,就是看其有無“痛”感、能否因“痛”而“喊”。

除了“誠懇”和“積極”之外,有時他們還會做做鬼臉、做做“第三種人”,即玩藝術和玩文化。

“今夜周圍是這麼寂靜”

《寫在〈墳〉後麵》(1926年,《墳》)

先生的雜文集《墳》馬上就要印出—寫好了題記,寄走不滿二十天……“今夜周圍是這麼寂靜,屋後麵的山腳下騰起野燒的微光;南普陀寺還在做牽絲傀儡戲,時時傳來鑼鼓聲,每一間隔中,就更加顯得寂靜。電燈自然是輝煌著,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來襲擊我的心……”

從未讀過如此動人的文字。我感知著先生周圍的夜色、那種超乎尋常的寂靜。《墳》一集的綴語,後來人應該讀上一生。為什麼要寫作、為什麼要結集,先生在此說得再分明沒有。這是偉大的真實、誠懇、樸素和堅定。但樸素和誠懇愈加強化了戰鬥者的堅韌,而不是相反。

先生回憶以往的文字形成原因,說:“但我並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不過我曾經嚐得,失望無論大小,是一種苦味,所以幾年以來,有人希望我動動筆的,隻要意見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夠支撐,就總要勉力寫幾句東西,給來者一些極微末的歡喜。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卻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點筆墨,給多嚐些孤獨的悲哀呢?”

先生的真摯與善良令人垂淚。為了“給來者一些極微末的歡喜”,他隻要“力量能夠支撐”,就要拿起筆來。他一生寫出了多少叮囑、啟示、勸慰、警醒。對於苦難人生、弱小階層,他是食草產奶的牛。對於強暴和罪惡,他全身鍛得如同一把匕首。他沒有什麼幻想,對敵人永遠橫眉冷對;可是在這個“寂靜”的“今夜”,先生的思緒卻一次次在“來者”的“人生”上纏繞徘徊,一腔柔情。

寂靜的夜,如水一樣流逝的光陰,先生回憶和總結著自己的寫作生涯。

一個真正的人、智識者,不能缺少這樣的夜。但今天的智識者,又有多少人擁有這自剖和追思之夜?這樣自叮和堅定、理性和明晰之夜?

沒有這樣的夜,就很難說是一個真正的智識者,也不必奢談“思想”、“哲學”和“藝術”之類……

先生總結自己即將麵世的這本書:“倘若硬要說出好處來,那麼,其中所介紹的幾個詩人的事,或者還不妨一看;最末的論‘費厄潑賴’這一篇,也許可供參考罷,因為這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

先生在此自薦了兩篇:介紹幾個詩人—那是關於19世紀歐洲八個具有反抗精神和愛國主義思想的詩人;“費厄潑賴”—人所周知,那是何等酣暢淋漓的一次控訴和揭露!

先生的柔情與愛,在此被反襯得熠熠生輝。他說之所以印行這本書,有一個目的,也是為了讓“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到一點嘔吐”,“—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大度,那些東西因我的文字而嘔吐,我也很高興的”。

先生“並不大度”,而自古至今,一切自詡為“大度”者,卻多半是些“睚眥必報”之徒。

一個真正的人民作家往往有戰士的品格。他的結集,是因為“當呼吸還在時,隻要是自己的,我有時卻也喜歡將陳跡收存起來,明知不值一文,總不能絕無眷戀”。先生眷戀的正是生命的刻痕。“不值一文”是自謙。

“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麵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

我想這是永不消滅的語言。僅有這樣一番語言,也足見魯迅之偉大了。這樣的語言應該永遠刻在一切自稱為“知識分子”的心扉之上。

那些“酷愛溫暖的人物”是些什麼人?

他們實在不如“梟蛇鬼怪”。

“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不畏懼於“一個人”的結局,才算得真正的戰士。

也就在這篇文章裏,先生宣告:“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著,給他們的世界上多有一點缺陷,到我自己厭倦了,要脫掉了的時候為止。”

先生至死沒有厭倦,這是人人都知道的。

“寵犬”

《“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1931年,《二心集》)

先生開篇即指出:“殖民政策是一定保護,養育流氓的。從帝國主義的眼睛看來,惟有他們是最要緊的奴才,有用的鷹犬,能盡殖民地人民非盡不可的任務……”

先生處於“殖民政策”實施的中國。其實所有專製者都“一定保護,養育流氓的”。這毋庸置疑。

“所以,這流氓,是殖民地上洋大人的寵兒—不,寵犬,其地位雖在主人之下,但總在別的被統治者之上的。”先生接著指出,當時的上海“也不會不在這例子裏”。“在文藝界,竟也出現了‘拜老頭’的‘文學家’”—“但這不過是一個最露骨的事實。其實是,即使並非幫友,他們所謂‘文藝家’的許多人,是一向在盡‘寵犬’的職分的,雖然所標的口號,種種不同,藝術至上主義呀,國粹主義呀,民族主義呀,為人類的藝術呀……”

“那些寵犬派文學……比起偵探,巡捕,劊子手們的顯著的勳勞來,卻還有很多的遜色。這緣故,就因為他們還隻在叫,未行直接的咬”,“久以沉沉浮浮的流屍,本來散見於各處的,但經風浪一吹,就漂集一處,形成一個堆積,又因為各個本身的腐爛,就發出較濃厚的惡臭來了”。

“這‘叫’和‘惡臭’有能夠較為遠聞的特色,於帝國主義是有益的,這叫做‘為王前驅’,所以流屍文學仍將與流氓政治同在。”

先生又指出:那些所謂的“文藝家”,自欺欺人,“用種種美名來掩飾,曰高逸,曰放達(用新式話來說就是‘頹廢’),畫的是裸女,靜物,死,寫的是花月,聖地,失眠,酒,女人。”

其實這些“高逸”“放達”者,是極易與“寵犬”們集合一起的。

中國社會當時處於大轉折的前夜。先生說“風浪”已興,這“風浪”即是當時無產階級的勃興。在轉折和混亂時期,在所謂的“多元”時期,一個知識分子必須經受考驗。他將不得不接受鑒別和歸屬。

統治者也許至少擁有兩種犬。一種是“獰犬”,性猛,凶厲粗暴,其作用自不必說。另一種是“寵犬”,可賞玩,可麻痹路人,可對主人做假怒狀,旋即搖尾乞憐。人們往往對“寵犬”失去警惕。其實“寵犬”除了護主而外,尚給予主人精神上的慰藉,這又遠非“獰犬”所能比的。所以主人總是厚厚施恩予“寵犬”,讓居功自傲的“獰犬”憤憤然以至於心灰意冷。

“獰犬”常常對“寵犬”狂咬,但這僅是犬種之爭,路人對這種內訌過分關心是大可不必的。“獰犬”對“寵犬”的惡聲厲吠,頗能引起路人對“寵犬”的同情,結果在關鍵時刻會受到“寵犬”更大的折傷。

既然專製的主子一定保護和養育流氓,那麼流氓對主子也就非常重要,成其為重要的“一翼”。

“五”與“七”

《死》(1936年,《且介亭雜文末編》)

先生此文寫出僅一月餘即去世了。這個題目當然不是偶然的。先生的身體越來越差,常常一病不起,“連報紙也拿不動”,“無力談語,無力看書”。先生的確是感到了那個大限。所以這是一篇極重要的文章,可視為奮鬥一生的戰士最後的叮囑。

先生一息尚存,戰鬥不止。就在逝世前十天,還寫了《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

在《死》中,先生引了重病時留下的遺囑。這當然是留給親屬的。但我卻寧願視為留給所有後來者的。遺囑共七條。讓人心上震栗、繼而永不再忘的,是“五”與“七”: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七,損著別人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我認為一個知識分子乃至一個人,記住了這“五”與“七”,一生都會受用不盡。這是先生一生的血淚心汁所澆鑄的,至為寶貴。後來者如果遺忘,如果再須從頭索起,那真是太悲慘了。

在先生看來,之所以“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萬不可去做”,就因為他們往往是最無聊甚至是最無恥的一類,實際上也是最可憐的一類。在生活中行騙或采取不擇手段,對藝術和藝術家造成極大損害的,往往也是這撥人。他們不怕麻煩,趨炎附勢,藝術上是個“空頭”,鑽營起來卻是實幹。

在外行們看來,再也沒有比“空頭文學家”更像“文學家”的了,也再沒有比“空頭美術家”更像“美術家”的了。他們為了推銷自己,可以使用各種方法,絕談不上什麼操守和禁忌,而且有外行們極熟悉的一套話語係統。所以他們的存在是以損害藝術和藝術家為前提的。這就是為什麼不能對其“寬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