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不知革命為何物,也從來沒有想到要革命;然而七七事變爆發,爸爸投身抗日,她也隨著抗日。
起初(爸爸犧牲前),媽媽是在家裏抗日,是爸爸領導的抗日部隊的“業餘”成員。我家成了有名的“抗日家庭”,除了媽媽,我伯父和他的幾個已經成年和將近成年的兒子(伯父比我父親大了十七八歲,結婚早),也都參與抗日活動。我家房子下麵挖了地洞,出口就偽裝在堂屋大桌子底下。地洞很大,裏麵縱橫交錯,有許多“房間”,地委和專員公署的石印股就設在那裏,編輯和印刷革命文件和抗日材料。媽媽給石印股的叔叔阿姨們望風、做飯、當聯絡員,有時也送信或傳遞抗日報刊,還為住在我家養傷、養病的同誌們做護理,成天忙的不可開交,常常連給爺爺做飯的時間都耽誤了,爺爺從無一聲抱怨。我家所在的村莊叫後鄭莊,離我村東南不到二裏的大白莊就有日本鬼子的炮樓。一有風吹草動,媽媽就用暗號通知大家,地麵上的人迅速潛入地洞。
已經四十來歲的伯父成了共產黨的村支部書記,是基層抗日活動的領導人。有一次日寇大掃蕩,地委宣傳部長張白水叔叔住在我家養病不能行走,伯父和我二哥就用抬筐把他抬著跑了二十多裏,脫離了危險。為了保障石印股安全,伯父和村裏的黨員隨時進行鋤奸,有一次他們秘密處決了一個向日本鬼子告密的漢奸妓女。我三哥成了交通員,不幸被捕,他隱瞞了身份,伯父千方百計營救,未果;據說後來被送往日本做苦力,至今不知所終。我四哥也成了地委的幹部,因為念了幾年書,有點文化,後來做了地委的秘書主任(地委秘書長)。我五哥當時年紀尚小,也幫著送信。一次日寇掃蕩,他躲避不及,被日本鬼子追擊,在河沿上中了一槍,倒在那裏。鬼子走近一看是個孩子,便棄之而去。過後,伯父把他背回來發現,子彈從肩部穿出,幸未傷及要害。從此,五哥正式參加革命。建國後他在速成中學學了四年,在地方商業部門當了一名領導幹部。此是後話。
那時保密和鋤奸工作做得好,石印股始終安然無恙。
爸爸犧牲,媽媽悲憤之極,覺得應該去向日本鬼子討還血債,去報殺夫之仇。於是,她領著哥哥和我,投奔革命隊伍,成為“八路”的正式成員。那是在1943年冬或1944年春。
最初,媽媽是在我爸爸犧牲前當地委書記和部隊政委的機關裏工作,它這個時候的所在地就在山東樂陵縣城。當時實行供給製,我和哥哥都領一套統一規格的灰色粗布軍裝,俗稱“二尺半”--大概因其上衣為二尺半長而得名,對我和哥哥這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來說,實在太大太長。媽媽在農村做貫了針線活,她就動手把軍裝改短改小;然而總不合身。每逢開大會,幾百號人(或許更多)各自搬塊磚頭當板凳,聽首長講話;而我則不守規矩,身著那套改製得有點滑稽的軍裝在人們之間穿來穿去,引得一些叔叔阿姨捂著嘴笑。他們悄悄指著我說:那是杜政委的小兒子。休息時叔叔阿姨領我到他們宿舍,給我講故事,逗我玩兒。在那樣艱苦的環境裏,我們哥倆備受嗬護,地委領導和部隊首長指示司務長:孩子餓了,可以隨時領饅頭吃。因此,從小我就對樂陵的“高樁饅頭”十分熟悉。
也有非常緊急的時候。那時雖到了抗日戰爭後期,但日本鬼子臨亡前有時更加瘋狂,八路軍和日寇不時有激烈戰鬥。一次夜裏為躲避敵人襲擊而急行軍,據說日本鬼子就在十幾裏之外,真所謂“人銜枚,馬上嚼”,氣氛好緊張。媽媽緊邁著她的解放腳跟上隊伍,不使自己落下半步;而我,則由幾個叔叔輪流背著前進。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我饑渴難耐,甚至想喝田溝裏的積水。行軍幾個小時,直到半夜才到達安全地區。房東拿出一個甜瓜一分兩半,給我和她家孩子同吃。至今我仍然覺得那是我平生吃過的最好吃的甜瓜。
抗戰勝利後,媽媽在地方搞群眾工作,哥哥被送往地委和專署設在惠民的革命子弟學校讀書,我則留在媽媽身邊。樂陵城南三裏的楊少白村是媽媽他們經常落腳的地方。有一次我尿了床,害羞,故意懶在濕濕的被窩裏不起來。房東大娘笑著把被子拿出去曬,大概怕我難為情,說“不尿床的孩子成不了男子漢”。這話不但在當時使我這個尿床的孩子感到安慰;而且後來使我這個常常犯錯的人終生受益,在逆境中鼓起勇氣。
媽媽成天忙,顧不了我,我就和村裏的孩子們瘋玩、瘋跑。有一次大雪後的冬夜,我喊腳疼,媽媽這才發現我的棉鞋後底全部磨穿了。原來,每天我都是赤著腳後跟在冰雪上“磨練”。
1946到1947年,媽媽在寧津、樂陵交界的楊盤、長官(回民聚集區)以及河北省的南皮一帶搞土改,離我老家隻有幾十裏地,姥姥聞訊叫二舅拿著一大籃子熟雞蛋看我們。雞蛋自然是由我分給叔叔阿姨們一起吃。當時條件艱苦,大家一年吃不到幾次肉和雞蛋,這回難得改善了一次夥食,像過年一樣。有一位小趙阿姨,平時老拿我開心惹得我不高興。所有人都分了雞蛋,就是不給小趙。幾位阿姨開玩笑說:“你給小趙雞蛋,她就給你當媳婦兒。”當時我八歲,還不完全知道娶媳婦兒是怎麼回事,在一陣哄笑聲中讓小趙吃到了雞蛋。可是我不理解小趙阿姨為什麼臉紅。這是我被人許諾的第一次“娶媳婦兒”。第二次是後來媽媽為了工作把我送到姥姥家。夜間,姥姥睡不著覺,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對著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數落她的幾個兒女的事。最後特別說道我媽媽和我們一家:“你媽媽在外邊,你這家人家就沒了。你得回老家,我給你娶一房媳婦兒。西街張家小省姑娘,會過日子,趕明兒,說給你,你老杜家就有根兒了。” 那年我不到九歲。據說小省姑娘十六歲,母親有病,她早早挑起家務重擔,人人稱道她能幹賢惠。在我們老家,“十六媳婦兒九歲郎”,並不少見,特別是缺勞動力的人家。姥爺被日本鬼子殘殺之後,二舅要成家立業,那年他娶媳婦兒的時候九歲,舅母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