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象大家所知道的,其芳同誌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大抓了一陣子,卻被扣上“刮業務台風”的帽子,給否定掉了。《文學評論》在“四人幫”的“反擊右傾翻案風”的腥風血雨中,終於夭折;其他業務工作,也歸於死寂,或“轉入地下”。
我說“轉入地下”,意思是說其芳同誌和文學研究所的廣大幹部、群眾,並沒有在“四人幫”的淫威下屈服,他們或明或暗地在堅持搞業務。例如,一九七六年七月,正當“四人幫”加緊進行篡黨奪權,其芳同誌卻忙著把他那高度近視的眼睛貼在書籍上,審核《唐詩選》和《唐詩選注》的注釋和作家小傳。那時正值唐山大地震後不久,他家附近的民房,有的倒塌了,隔壁《北京日報》印刷廠的房子也裂了縫,他自己的住房原有的裂縫也擴大了,一陣一陣的餘震使屋項灰土索索下落,人心惶惶,大都避震於室外。其芳同誌卻舍不得離開他那堆滿了《全唐詩》和各種唐詩選注本的寫字台。當同誌們和他的愛人硬把他拉到室外,鎖上房門的時候,他又在用塑料布搭起來的防震棚中工作起來了。白天,烈日把塑料布曬得燙手,他在棚中翻閱材料,任憑汗流浹背,人聲鼎沸;晚上,他或者用手電筒照明,或者坐在長安街的路燈下,通宵達旦地看書,汽車和行人在離他很近的馬路上川流不息,嘈嘈雜雜,他全不管。這真如古詩中所謂的“心遠地自偏”啊!
粉碎了“四人幫”,文學研究所真正新生了,其芳同誌真正解放了。看到他拄著手杖冒雨參加三天遊行的那股勁頭,真覺得他返老還童了。正如他在《悼郭小川同誌》一詩所說:“明明我的心還象二十歲一樣跳動,別想在我精神上找到一根白發,一點龍鍾。”長期囚禁他的鎖鏈砸碎了,長期關閉他的鐵門打開了,他的思想感情,他的愛和恨,象長江大河那樣奔騰起來了,他的想象和幻想的翅膀又翱翔於藍天之上了。他又進入了一個創作的旺盛期。他恨不能學會分身法,變成幾個何其芳,沒日沒夜地工作,他恨不能把一天掰成幾爿兒,當作兩天、三天使用。在粉碎“四人幫”之後的短短幾個月內,他除了組織文學研究所的同誌們寫文章聲討、批判“四人幫”之外,他自己又寫長詩,又寫批判文章,又寫回憶錄,又寫懷念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文章,達十幾萬字。發表出來的,計有:《回憶周恩來同誌》、《回憶朱總司令》、《懷念賀龍同誌》、《從秋克到“四人幫”的狗頭軍師》、《我控訴》、《毛澤東之歌》(若幹部分),等等。同時,他雄心勃勃,製定著各種各樣的計劃。就全所範圍來說,他規劃寫數百萬字的多卷本文學史,進行馬列主義文藝理論基本問題的長期係統研究,編寫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發展史,恢複《文學評論》,等等。就他個人來說,又想寫詩,又想寫長篇小說,又想寫文學史(他說即使寫出一部文學史大綱也好)。那長篇小說,計劃百萬字,已經動手寫了六萬多字。請看,他要做多少事情啊!難怪他說要再活二十年,至少十五年,難怪他不顧疾病、不顧死亡的威脅,每天工作十個、十二個小時以上;難怪他要家裏人替他上醫院拿藥,省出看病的時間多做點工作--工作確實做不完啊!
隻可恨林彪、“四人幫”對他百般折磨,使他身心交瘁,以致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他的已經開了頭的長篇小說永遠不能完成了;複刊後的《文學評論》,他一期也沒有看到;《唐詩選》和《唐詩選注》已經先後出版,也隻能作為祭品貢獻於他的英靈之前……
他留下的事情,隻好由我們來做。
三
毛主席曾經談到其芳同誌的兩個特點,一個是“書呆子氣”,這是他的缺點;一個是“認真”,這是他的優點。這樣的評價是很確切,中肯的。
書呆子氣,這是許多知識分子的通病,在其芳同誌身上也相當顯著。比如,在極其複雜的鬥爭形勢麵前,有時不那麼敏感。在生活上很馬虎。我們的五七幹校從羅山遷到息縣東嶽集之後,有一段時間我和他住一個房間。他除了勞動之外,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對個人生活,不大會料理。衣、食、住、行,似乎都得有一個保姆跟在身邊才好。聽說在羅山的時候還鬧了這樣一個笑話:一天午餐吃魚,他匆匆忙忙拿漱口杯把魚打回來,魚香可口,很快下肚,吃到最後,忽然夾出一塊肥皂頭,險些放進嘴裏。原來,清早洗刷時,肥皂頭放在杯內,裝魚時忘記取出。同誌們常常拿這件事取笑他,他隻是以憨笑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