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鼓冷冷道:“從未聽說過。”
“既然這樣,神龍大人……為什麼不聽一段呢……”師曠漸漸平靜,低聲說,“隻要一段。”
鍾鼓化做一道金光消散於空中,聲音在雪裏回蕩:“那麼,給你七天。來一條應龍看著他。”
師曠屈身於一塊避風的岩石後,身旁是一條巨大的淺棕色應龍。
它的龍軀環繞著龍塚下的裂口,雙眼微閉,眼皮的縫隙中煥發出淡金色光芒。
師曠籲出的氣幾乎要凍成冰,他勉強撿了幾塊斷木,發著抖走向那隻應龍,靠在它的身體旁,總算暖和了些。
雪停了,師曠抬起頭,望向諸天星辰。冬夜的繁星在天頂閃耀。
“您有名字嗎?”師曠不安地問。
“黃岐。”那應龍答道,它睜開雙眼,金光籠罩住師曠。
師曠拘束地點了點頭,耳畔黃岐的聲音猶若雷鳴:“你不是凡人?”
“……我父是妖。”師曠手掌撫過膝前的妖獸骨,歎了口氣。
他的金瞳被鍾鼓取走了,那是父親留給他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
師曠之父為鏡妖,古時的虛幻與回憶、未來的命運,鏡妖都能得窺一二。當年他路過浮水部,與人族女子交合,那女子便是師曠的娘親。
師曠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離開了,剩下他與母親相依為命。
鏡妖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便是一枚“玄虛瞳”。師曠能看到許多旁人看不到的東西,他窺見了族人的生死,預知了短暫的未來,並把這些訴之於口。
族人們懼怕他,生恐自己的宿命從他嘴裏被說出後,便再無轉機。
他們勒令師曠與他母親到河邊去住,然而臨到幹旱,過得不久,河水便幹涸了,他們更認為師曠是不祥之人。
浮水部人囚禁了他的母親,老祭司帶他跋山涉水來到不周山,要以他的生命獻祭神靈。
“你最好盡快。”黃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鍾鼓大人讓我看著你七天,而我的歸寂之時也快到了。”
師曠未知黃岐所言何意,隻點了點頭,安靜地看著手中斷木,思考要用什麼做弦。他需要七根弦。
“您聽過音律嗎?”師曠問道。
“聽過。”黃岐答。
師曠抬頭道:“是誰的樂器所奏?我沒有弦,要弦,要盡可能堅韌的線,手指撥而不斷。”
黃岐沒有再回答。師曠看見它頸下的一片龍鱗色澤與全身鱗片渾然不同,黃岐是條棕色的應龍,而那片鱗則是暗青色的。
鱗片微微張開,內裏是一層鮮紅的膜,膜下猶有緩緩起搏的心髒。
那是逆鱗。
黃岐又睜開雙眼,四周明亮了不少。
“不周山的冰蠶。”它的聲音低沉沙啞,“結出的黑繭抽絲後或可製作你要的東西。”
師曠道了謝,前往山下尋找冰蠶繭。
黃岐閉上眼睛,過了許久,它聽見耳邊傳來叮咚聲響,是師曠在調弦,聲音落在耳朵裏猶如細碎的雨點。
師曠一根又一根接上弦,音調漸多起來。
黃岐的視野中一片漆黑,每一聲破音都猶如裂開長夜的閃電落下,宛若暗夜裏暴雨降臨。
它的思緒被這琴聲牽引著回到許久以前,麵對一條通體青色的應龍……兩條應龍在閃電與暴雨激蕩的海麵上穿梭,青龍一頭紮入深海……
師曠試了試弦,琴聲便停了。
他一手按在弦上,黃岐忽道:“雨。”
師曠點點頭:“雨,潤澤大地,雷鳴電閃,一場暴雨。應龍大人,您聽出來了,想到了什麼?”
黃岐道:“想起我的一名喚做擎淵的老友,它所過之處,總是電閃雷鳴。”
師曠沉默片刻,而後帶著點期盼問道:“神龍大人……喜歡什麼?”
黃岐答:“他不喚神龍,他是燭龍之子,名喚鍾鼓,不周山的萬龍之王,喜怒無常。”
師曠微一沉吟,撥弄琴弦,幾聲輕響於指間迸發出來。
“發乎於情,”黃岐的聲音低低道,“自然感諸心耳。”
師曠眼中現出欣喜之色,頷首道:“受教了。敢問應龍大人在何處聽過音律?”
黃岐沒有回答,想到昔年與青龍擎淵在海上遨遊時,擎淵每回都要去一個地方——海外鳳麟州。
有一日,他們在那裏見到了火神祝融。
祝融正立於高崖前,似在側耳聆聽。是時大地震鳴,千萬地穴一瞬間同時洞開,地氣翻湧不息,從通往極深地肺的孔穴中噴發而出。那是春來時極其奇異的聲音,它們在山間繚繞,此起彼伏,仿佛有生命的風衝向天際。
地氣噴發的那天猶如一場盛典,漫山鳳鳴應和,麒麟仰首傾聽,就連天地靈獸之首的應龍也為之駐足。
當初擎淵留戀此聲,竟是繞山不去,直到轟鳴聲過,方與黃岐歸於東海。
“走吧。”回憶由腦海中退去,黃岐看向師曠道,“七日之期到了。”
它昂首一聲龍吟,載著師曠飛上不周山之巔,將他放在平台邊緣,遂低下龍首悲鳴起來。
鍾鼓正以人形倚在石上,黃岐把龍角湊到他麵前,鍾鼓手指一觸,黃岐便轉頭飛向寂明台。
此刻的師曠並不知黃岐已到應龍歸寂之時,也未曾擔憂過自己該如何離開不周山,他隻是全心全意於心中想象一首曲子。
鍾鼓看也沒看他,雙目視線恍若穿過厚重的陰霾,落在千萬裏外的虛空之中。
師曠盤膝坐下,將琴擱在膝頭,沉聲道:“鍾鼓大人,師曠起奏。”
鍾鼓眉毛動了動,正要答話,師曠五指一掃琴弦,七弦齊振。
那古雅琴聲出現的刹那,仿佛有什麼叩在了鍾鼓的心上,聲音輕微,卻從不周山頂遠遠傳開,回蕩在群山間。
近得仿佛觸手可及的天頂,雲層卷著翻滾的金邊緩慢退散,一縷光灑向不周山。
茫茫天地間,山巔的鍾鼓與師曠化做兩個小黑點,陽光無邊無際地傾斜下來。
樂聲從師曠指間流淌而出,猶若溫柔的綠意,又像蓬勃的春風。鍾鼓安靜地聽著,琴聲彙做涓涓溪流,在他心頭淌過。
當他還隻是一隻虺時,也曾翹首以望難得的陽光,那樣至少能從寒冷的溪水中上岸,曬曬自己的肚皮。
琴聲又化做不容抗拒的烈日——一如當初那道溫暖的龍息籠罩住他。
師曠閉著眼睛,回憶起少時在溪流邊,母親抱著他的那一刻。
她的懷抱溫暖,身上帶有青草的芬芳。母親看著他,示意他不可離開太遠,自己則在溪中洗衣服、捕魚。
琴聲鏗鏘卻又透出隱約的溫和,猶若銜燭之龍的龍爪,將那頭懵懂無知的虺輕輕朝自己麵前一攬,告訴他,不可離開太遠。
樂音時而七弦齊振,時而單弦低鳴,在喜悅與惆悵間反複跳動,逐漸喑啞下來。
鍾鼓緩緩睜眼,眸中流轉著十萬年前龍穴中的閃電與雷鳴。
琴聲又低下去,仿佛凡人的哀鳴,轉至極低之處。河流幹涸,樹木枯萎,師曠終日坐在河邊,凝視垂老的母親,目光帶著一絲迷茫與悲傷。
族人的爭鬥、怒斥,將自己的母親囚禁,凡此種種一瞬間化做狂風暴雨般的音律從琴弦間盡數湧出,恍若來自亙古之時久遠的龍吟。
鍾鼓在閃爍的混沌雷霆下穿梭,朝著盡頭那創世的火源艱難前行。
不經意間,山中上千角龍已朝著不周山之巔昂起龍首。
漫山靜謐,琴聲時而喑啞,時而又如千億洪鍾反複震蕩。
短暫的沉寂後,師曠左手按住弦端微微顫抖,右手則三指略分,同時撥響了喜、哀、恨三弦。
那聲共鳴將血淋淋的鍾鼓從山腹中撈了出來,也令師曠踏上前往不周山的漫漫長路。
橫衝直撞,一往無前,樂音在哀與恨之間反複,鍾鼓再次閉上雙眼,無邊無際的悲戚籠罩了他。
琴聲化做漫天星辰,朝他壓了下來,那是最古老的、創世之初便已存在的璀璨繁星,是夜空下每一陣輕柔的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