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斷章之二(3 / 3)

燭龍始終沒能看到星辰,它化做撐天之柱,雲海破開一道金光。鍾鼓高聲龍吟,帶著不甘與期待。

琴聲轉至最低,顫抖的弦在師曠指間逐漸平息下去,然而那絕望的聲音中又隱隱流露出一絲期望的情愫。

無窮盡的歲月已逝去,充滿未知的時光還很漫長。

師曠再掃琴弦,催起共鳴,瞬間一聲破音,弦斷。

震響猶如在鍾鼓心頭重重敲下的一錘,令他倏然睜開雙眼。

就連師曠自己也不禁一個激靈,從琴境中清醒過來。他的手指迸發出鮮血,勉強鎮定心神,再欲撥弦,琴已啞了。

連著數下破聲,師曠雙手按在琴身上,抬眼,視線與鍾鼓一觸,繼而低下頭。

“奏完了。”師曠低聲道。

鍾鼓仍是那副憊懶模樣,安靜地倚在石上,但他垂下的雙目卻似有一抹輝光閃過。

烏雲再度層層湧來,遮沒了天頂的蒼白陽光,不周山群龍低低哀鳴,轉頭四散。

黃岐明亮的龍目中,昔年與擎淵相識的景象一現即逝。它轉過頭,靜靜伏在寂明台上,等待自己最終的歸宿到來。

師曠始終坐著,過了很久,鍾鼓終於開了口。

“把我的鱗帶回去,會降雨的。”他手指一彈,一小片閃著金紅光澤的龍鱗飛向師曠,落在琴弦間,發出一聲輕響。

師曠滿麵欣喜,恭敬跪拜道:“是!”

“接上你的琴弦,明年再到不周山來。”鍾鼓說。

師曠猛然一愣,卻未曾多言。

他小心翼翼收起龍鱗,忽然開口問:“您剛才……想到了什麼?”

鍾鼓並未斥責師曠的無禮,反而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師曠的臉上依然纏著黑布,擋住了那個被鍾鼓挖掉左眼後留下的血洞,麵色蒼白。

鍾鼓眯起眼,眸中帶著一絲悲傷。他沒有立刻回答師曠的問題,似乎在思索什麼。

師曠輕聲說:“我奏這首曲子時,想到的是我娘。她被囚禁在部族裏,幸得您賜我一片龍鱗,她的性命才能保全。多謝您!鍾鼓大人。”

片刻的沉默過去,鍾鼓方沉聲道:“我想起我的父親。去吧,我會派角龍送你回家。”

那以後,光陰轉瞬即逝,一眨眼便又是許多年。

拯救了浮水部的師曠,再無人敢厭惡於他,而是致以飽含敬畏與困惑的目光,將他的事跡輾轉相傳,並奉他為太古時代最偉大的樂師。

能與他一較高下的,隻有一位名叫“太子長琴”的仙人。

數十年後,不周山之巔。師曠已滿頭銀發,他理好那根斷了多次的弦,抬頭道:“鍾鼓大人,我的子子孫孫,都將恪守這個承諾。”

鍾鼓沒有聽明白,他看了師曠一眼,不解道:“什麼?”

師曠輕笑:“鍾鼓大人,師曠是人,人的陽壽有盡時,師曠或許撐不了太久了。”

鍾鼓不做聲了,打量眼前的人半晌,終於發現他的些微不同。

無所不能的應龍大人隻能想起師曠第一次來到不周山的那天,他的頭發是黑色的,如今已是滿頭銀白,他的行動已不再利索,坐下後須得許久才能起身。

唯有指間的樂聲依舊,昔年被自己剜走左眼留下的疤痕依舊。

鍾鼓對師曠形貌的認知幾乎就隻是那塊蒙著眼的布。人在龍的眼中,正如螻蟻在人眼中,難有分別。

何況每當樂聲響起,麵前的琴師安靜而專注,仿佛回到了初上不周山時,依然滿頭青絲,依然神采飛揚。

鍾鼓怎麼可能知道他即將死去?

“將歸寂。”鍾鼓嚐試著理解師曠的話,師曠一如他麾下統禦的無數應龍,受自然之理所限,也會老,也會消失於這天地間。

“正是如此。”師曠點了點頭,說,“鍾鼓大人,師曠或許不會再來了,但隻要浮水部的琴師還在,這首曲子,就會於不周山奏響。”

“知道了。”鍾鼓近乎冷漠地說,“這才多少年?你們人的壽命怎麼這樣短促?回去吧,不須再來。”

而師曠沒有說什麼,他抱著琴,佝僂的身形顫巍巍地朝鍾鼓跪拜,行了個大禮。

鍾鼓側過身,搖搖頭,不受他這禮,化做一道金光,投入雲海深處。

那年冬天,大雪覆蓋了整個神州,垂老的師曠回到族中沒多久便離開了人世。

又一年寒冬,角龍將一名身著狐裘的少年送上不周山。他戰戰兢兢地擺開祭器,坐在祭器中央,不敢主動開口。

鍾鼓看了他好一會兒,未見蒙在眼前的黑布,也未聽他出聲,方才想起上次師曠離去前說的話,及至那少年顫聲開口,鍾鼓知道師曠再也不會來了。

少年道:“鍾鼓大人,師曠已去了。”

鍾鼓愣了許久,而後他說:“彈吧。”

少年是苦練過的,婉轉的琴聲十分美好。鍾鼓靜靜地聽著,卻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記憶中的師曠一頭黑發飛揚,奏過琴,把琴擱在膝頭,低聲說:“星辰固然是極美的,我聽人說過,五音便是來自諸天星宮。”

鍾鼓問:“你也喜歡星辰?”

師曠應聲道:“小時候我娘就抱著我,在河邊看夜空。”

鍾鼓點了點頭。

又一年,春光正好,師曠抱著琴,朝鍾鼓說:“今天部族裏有人成婚,邀師曠去奏琴一曲,是以來遲了,還請鍾鼓大人恕罪。”

鍾鼓問道:“成婚何解?”

師曠解釋說:“一男一女……彼此陪伴,度過餘生。需要舉行一個很重要的儀式。其實師曠也已經成婚了,並且有了自己的子息。”

鍾鼓點頭:“對人來說是重要的事,所以讓你去奏樂?”

師曠笑道:“是的。”

鍾鼓說:“什麼曲子?奏來聽聽。”

師曠卻搖了搖頭:“換一曲吧。琴音本不該做世俗歡娛之用,但那對愛侶是我後輩,卻不好推拒。”

說罷他輕輕揮指,一改昔時磅礴之音,轉為碧空晴朗之意,充滿了說不出的輕柔和煦,引得漫山角龍昂首長吟。

又過數年,山間陰霾,師曠指間淌出的音符猶如凝滯了,曲還是那首曲,卻充滿哀戚之情。

鍾鼓蹙眉道:“今年的樂聲不同以往。”

師曠沉吟片刻,撫平顫動的琴弦,說:“我娘離開了我,她死了。”

鍾鼓想起燭龍,仰首望向不周山天柱,淡淡道:“你總需獨自活著的,我父親也離我而去很久了。”

師曠靜了一會兒,繼而點頭笑了笑,再度撫起琴,這次的曲調卻是哀而不傷,琴音在烏雲籠罩的不周山中久久回蕩。

麵前人所奏的曲聲逐漸拔高,漸漸將突破天際,這一次不周山的雲層沒有洞開,陽光也未曾灑下。

琴音令鍾鼓回到現實,他注視著少年戰戰兢兢地奏樂,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他的琴聲響在耳畔,而師曠的琴聲響在心上。

及至那一聲裂石般的破音響起,弦沒有斷。

少年按住弦,靜了片刻,接著彈下去。

“走。”鍾鼓未聽完便道,“以後不用再來了。”

少年神色惶恐,忙放下琴叩拜。

鍾鼓派一條角龍把他送回了浮水部,從此大雪封山。

他終於切實領會到光陰的無情。

人生如飛鳥,相失天地間。

那一天他想起了燭龍,方知這世間有的東西實在太過短暫,短得甚至在它發生時一不留神就錯過了。

許多年後,師曠三弦震響的那一瞬仍在鍾鼓腦中銘記,人世間滄海桑田幾度變遷,凡人已不再是他所認識的凡人,神州也不再是他認知中的神州。

浮水部師曠的血脈一直延續到很久以後,繼承他血脈的人中,也不斷誕生在音樂上有著絕世才華的人,他們都被稱做“師曠”。

後世,《淮南子》中亦載有一名侍奉晉平公,名叫“師曠”的樂師的故事,他善奏白雪之音,能打動神物為之下降。

而這種種逸聞,終究隻是上元四百七十二年冬,不周山中回蕩的琴曲之遺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