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琴音
那一天他想起了燭龍,方知這世間有的東西實在太過短暫,短得甚至在它發生時一不留神就錯過了。
許多年後,師曠三弦震響的那一瞬仍在鍾鼓腦中銘記,人世間滄海桑田幾度變遷,凡人已不再是他所認識的凡人,神州也不再是他認知中的神州。
不周山籠罩著茫茫風雪,絕山千仞而起,峭壁萬丈屹立。龍塚與龍穴之間的一線懸梁猶如細絲般橫過天際,令翻湧的烏雲和天空裂成兩半。
火燃起來了,男人們的歌聲齊齊唱響。六名祭司圍著火堆,或持金冊,或捧祭器,或舉銀盤。
為首的老祭司高舉一根木杖,引領數名祭司唱誦著遠古祭文,它的涵義似是而非,音節含混不清,像在極力模仿某種獸的聲音。
老祭司身前跪著一名青年。青年的長發在風雪中飄揚,雙眼蒙有黑布,兩手反剪於背,他整個人在刺骨寒風中不住顫抖。
青年名喚師曠,他是來赴死的。
上元太初曆四百七十二年,這群人從神州北麵的浮水部離開,跋涉經過占地萬頃的碧潮鹹湖,在一望無際的黃土丘陵間行進,途中倒下了不少族人。
及至鯤鵬群於冥寒之地噴發出寒潮,朔月沉入廣袤的烏海西岸,他們終於抵達不周山。
到得不周山後,老祭司甚至還未曾喝一口水,隻休息片刻,便升起火堆,擺好祭器,迫不及待地開啟法陣。
此陣名喚“天問”,據說是失傳已久的遠古法陣,用以召喚天地間最本源的存在,然而沒有任何人知道它的詳細用法。老祭司也隻是聽說,僅僅是聽說……
他修改了祭文,並增添了一件祭品:活人。
從當年夏末開始的幹旱,雖隻是在長流河北方小範圍內,卻已令浮水一族處於存亡關頭。
神明仿佛遺棄了凡人,無論他們如何虔誠祈天,恭敬作奉,都召不來本部落那位倨傲的神祇,再拖下去,浮水部勢必將無法生存。
老祭司為了全族存亡,帶著一名祭品進入不周山。
他要召喚這裏的龍,祈一場雨,令族人活下去。
祭歌越唱越響,高亢嘹亮,而不周山中的千餘條角龍全不理會。
浮水部人的歌聲遊蕩在風雪中,被狂風遠遠送上山頂。
鍾鼓聽見了。它那時正在山頂沉睡,風卷著雪花在它耳邊掠過。這是創世後的三十多萬年裏,第一次有螻蟻般的人踏進它的地盤。
鍾鼓睜開雙眼,淩厲氣勢散開,籠罩了整座不周山,山下的火堆瞬間暗淡下去。
天問之陣四周一片靜謐,祭歌戛然而止。
“來了!”有祭司道,同伴間產生了一陣不易察覺的騷亂。
老祭司隻知道一點古早的傳說,不周山上住著龍,卻從未聽聞這頭龍的真麵目。他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望向山頂,虔誠跪地,年輕祭司們也紛紛下跪。
“不周山的龍祖——”老祭司顫巍巍地喊了起來,“賜我們一場雨吧!”
他幹裂的唇間迸出幾絲鮮紅的血,順著下巴淌下,昏花的雙眼迷茫,聲音卻異常堅定:“神龍受祭——賜我甘霖——”繼而雙手按地,拜了下去。
“神龍受祭——賜我甘霖——”祭司們紛紛應和,五體投地地跪拜。
等了一陣子,風雪依舊,沒有任何異狀,火焰又升起來。老祭司茫然跪著,再次哆嗦著展開手中卷軸,思考是何處出了紕漏,以致無法上達天聽,無法感應不周山的龍祖。
“殺了他吧!”老祭司忽而望向師曠。
“……先殺?”一名年輕祭司看著跪在火堆前的青年。
老祭司沉默點頭。一人去拾來尖銳的岩石,照著青年天靈蓋上比畫,片刻後歎了口氣。
“師曠。”老祭司道。
“是。”師曠答。
老祭司說:“你自戕吧,橫豎也是一死,以示咱們浮水部的誠心。神龍會知道的。”
師曠眉眼處蒙著黑布,臉色慘白,薄唇緊抿,低聲道:“行,照顧好我娘!”
一名年輕祭司問:“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師曠低聲道:“望神龍一並遂了我這心願,來世必不再當……這半人半妖的……”
他的聲音漸低下去,那年輕祭司割斷了他雙手上的繩索,將尖石交過去。
師曠目不能見,顫抖著摸到尖石鋒利的一端,將它高高舉起,朝自己天靈蓋上正要使力……
刹那間緊閉的左眸中時空流轉,一幕景象於瞳中掠過,四周飄起鮮血般的碎雪,漫天漫地。
師曠馬上吼道:“小心!”
他扔了尖石,扯下眼前黑布,老祭司卻不知其意,怒斥道:“你想做什麼?”
“貪生怕死!”
“跪下!”
年輕的祭司們忙上前按住他,師曠不停掙紮,吼道:“快跑!有危險!”
他的左眼煥發出一縷金色,說時遲那時快,不周山頂射來一道金光,緊接著是年輕祭司的嘶聲慘叫!
“啊——”那名祭司殘破的身軀飛上半空,爆出一蓬血雨,不到一息間,又一人發出痛苦的悶哼,被金光貫穿了胸膛,刷一下碎成千萬片。
老祭司忙抬頭高喊道:“神龍……”
一句話未完,骨骼折斷的悶響傳來,老祭司亦被碎屍萬段!
所有人痛苦大喊,接二連三被金光擊飛,每一具軀殼都是身在半空時便已粉碎。
師曠拚盡全力就地一倒,側身滾開,一道瘋狂的烈火席卷了十步方圓,將碎肉、屍骨焚燒殆盡。
此時,周遭飄揚起鮮紅的碎雪,正是師曠先前看到的那一幕!
由山頂疾射而來的金光化出人形,那男子散著火紅長發,額頭生出兩隻角,近發根處是海底珊瑚般的紅色,繼而變成光耀無匹的金黃。
他入鬢的長眉像迎風的刀刃斜斜飛起,眉下壓著噬人的眼鋒,臂膀上有幾片金鱗尚未完全褪去。
師曠跪在雪地裏不住發抖,抬頭看著對方。
鍾鼓像個無聊的小孩,玩夠了,正打算回山頂去,轉身時卻忽然發現漏掉一個。他漫不經心地彈指,視線與師曠對上,刹那就怔住了。
師曠金光流轉的左瞳猶如明鏡,倒映出鍾鼓的麵容,緊接著幻化旋轉,現出一條幼小的虺。
那虺昂起頭,看著鍾鼓。
“這是什麼?”鍾鼓微微蹙眉,依稀覺得那隻虺有點熟悉。
他手指一抬,師曠馬上被淩空提了起來。
“我是……”師曠喘息著說,“您的祭品。神龍大人……請賜我浮水部甘霖……”
“啊——”
言語間,師曠忽然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眼眶處鮮血四濺,左眼竟已被鍾鼓生生掏了出來!
他重重摔在地上,痛苦地痙攣抽搐。鍾鼓拈起那枚眼珠,仔細端詳,眉目間滿是戾氣。
金色的眼珠被挖出來,帶著師曠的淋漓鮮血,那條虺消失了,什麼都看不見了。
鍾鼓問:“你是什麼妖?”
師曠抓起一把雪,按在眼眶上,忍痛斷斷續續道:“我父……是鏡妖。求……求您賜雨……神龍大人……”
鍾鼓漫不經心道:“鏡妖?你要求我,須得拿我沒有的東西來換。”
師曠終於緩過來些,左眼仍鑽心般地痛,他顫聲道:“我的左眼,能看到短暫的未來……以及一些過去……族人都說我是妖,令我來獻祭。神龍大人,我是祭品……您可取我性命……”
鍾鼓倏然就想起來了,那條虺,難怪眼熟。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不周山腳下,小溪流水中倒映出的自己。
他弄明白了,便抬手隨口道:“死吧。”
師曠連忙高喊:“我……我還有別的!”
鍾鼓不耐煩地等候,師曠捂住受傷的左眼,顫聲道:“我還會……還會……我有一技,神龍大人,我會彈琴!”
鍾鼓眉目間充滿疑問。
“我會彈琴。”師曠在倉促間終於鎮定下來,低聲說,“懇請神龍大人允我奏樂!”
“什麼?”鍾鼓微微蹙眉,又不懂了,這些螻蟻的名堂實在太多。
“五音發乎自然,協奏而為律。”師曠緩緩道,“能清人心,滌人神智。樂律是世上最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