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斷章之一(2 / 3)

西南沼泥中浮出巨大的氣泡,它們在靜謐古澤的第一縷金光中破開,孕育出三頭的豺、雷鳴的鳥、七目騰空的馬……樹木的青靈若隱若現,聚為樹蔭中發著光的嬰孩,彼此追逐。

燭龍在不周山腳停了下來,角龍四散,回歸它們的巢穴。

唯有一隻懵懂的、孱弱的虺仍留在山腳,翹首而望。

燭龍回頭看了它一眼。它是橫亙千裏的巨龍,這隻虺則頂多像條巴掌長的小蛇,若非燭龍能洞察世界於微,或許根本發現不了它。但它還是看到了虺,燭龍對萬物一視同仁,在他眼中世間萬物不因力量顯得偉岸,也不因體型而顯得渺小。

燭龍示意它可以走了,繼而轉身騰空飛上不周山頂,閉上雙眼。

這隻虺又等了一會兒,直到山頂傳來雷霆般的龍鼾,才茫然地左右看看,離去。

它的身上有許多故事,包括神的獨斷,魔的退讓,以及人的崛起。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現在它還是蒙昧的。虺不知世界從何而來,又將如何演變,不知燭龍與盤古的偉大,唯一知道的事情隻有——自己很弱小。

它忘了自己的來處,也沒有騰空萬裏的龍力,既被帶著到了不周山,便隻得在不周山腳下的一條小溪邊安家。

虺在溪流中尋找食物,朝不保夕是必然的。角龍群還不是最大的敵人,它們在距虺頭頂不到一裏的高空中搏鬥、廝殺,爭奪更靠近燭龍的山峰與地盤,為此扯灑出漫天金血,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隻渺小的依附者。

虺要擔憂的,是不周山外盤旋而過的怪鳥。每聽風吹草動,它便一頭鑽進岩縫中瑟瑟發抖,露出腦袋,仇恨地目送捕食者離開。

大部分時間它沒有吃的,連溪中馬耳六足的冉遺魚都能逆流而上,搶奪它的食物。

虺有幾次被飛禽抓上半空,又摔在石上,差點便死了。它唯一的心思就是長出翅膀,能在天空中高飛躲避天敵,將欺辱它的飛禽撕成碎片。

下雪時,它在亂石搭築的窩中目不轉睛地望向不周山頂,期待燭龍醒來,好再一次體會飛翔的滋味。雪漸小時,它也會從藏身之處爬至岸邊,於岩石上使勁地磨蹭腹部,想令那處長出堅固的鱗片。

盤古一天比一天衰老,神州也因此產生了緩慢的變化。

燭龍再睜開眼時,距上一次入睡並沒有多長時間。它感覺到暴風在頭頂肆虐,渡季的候鳥在混沌巨力下被肢解分離。生命越來越短暫,而氣候酷寒。

角龍們縮進不周山的洞窟內避寒,極西之地的岩山陣陣咆哮,地麵震動,極東的海浪一陣大過一陣。

燭龍朝山下望去,隻看到遠方大地中央,垂垂老矣的盤古勉力撐天,萬物創造者的腳邊聚集著擔憂的獸群,生怕哪一天盤古倒下,天穹坍塌。

它的視線轉而掃過茫茫大地,在不周山山腳處發現了仍是那麼渺小的虺——曾經見過的麵孔。

近百年中它長大了些,足有三尺了,然而對於燭龍來說,依舊是小得幾乎看不見。虺努力地直起身子,盼望燭龍再次離山,帶著群龍在浩瀚大荒中遊蕩。

燭龍擔憂盤古,再沒有離開的興趣。自世間定型後,萬物的生死便在它眼前轉瞬而過。每一次閉上眼,都有無數飛禽消逝,再睜開眼,更多的走獸誕生。

這令它不禁產生了疑問:我見證生命之死,誰又見證我的消逝?

虺自然是猜不到燭龍腦中如此複雜的想法,它更努力地挺直了身子,期待地望向燭龍。

燭龍轉過頭,輕輕朝它噴了口氣,並決定給它取個名字作為烙印,希望它比自己活得更長,作為自己的陪伴者。

這個念頭令“鍾鼓”得以誕生。

或許在燭龍開始思考自身壽數時,虺就已經注定不再是虺了,直至千萬年後,它仍清楚地記得當初那一瞬間。

周遭一片靜謐,燭龍的氣息從不周山頂夾著一道青色的雷光,隆隆飛來。大地陣陣震蕩,所有聲音離它遠去,虺不知發生了何事,烏黑的眼中映出一團璀璨光暈。

它立在石上不住發抖,下意識地想要逃離,以至多年後回想起這個瞬息,充滿戾氣的眉眼間頗帶著點自嘲與憤惱,臉頰因此顯得微紅。

那一天,群山峰頂的暴風雪因燭龍的龍息而短暫沉寂,所有飄揚的雪片都以一個安寧的姿勢凝在半空,虺於青光中舒展蛇軀,一股蠢蠢欲動、壓抑了許久的咆哮在它昂首的刹那噴薄而出。

龍吼撼天震地,驚動了大地上的無數生靈,它的嘶吼仿佛宣告著自己的誕生,角龍們紛紛從洞窟內鑽出,詫異地看著這隻虺身龍聲的異種。它是世間第一隻有稱呼的生靈,大荒年代中,縱然是兩大造物主亦尚未知道對方如何稱呼,而鍾鼓——不周山腳的虺,已獲得對它來說極為奢侈之物:名字。

鍾鼓從未明白過燭龍分出龍息時的念頭,那對它來說也成為不可多提之事,盡管它常常忍不住猜測,燭龍的那口龍息是否事出偶然。

它從未印證過,也從不想印證,最後固執地說服了自己,並清理掉所有刨根問底的人。

鍾鼓不承認光陰的造物師對自己的青睞僅是隨便動了個念頭,更不承認自己是無數個因與果首尾銜接中的一環。

但事實擺在那裏,沒有這隻虺,也會有下一隻虺乃至千千萬萬隻虺,它們成為神話傳說中進行到這一步的因子,每一隻,都能在燭龍動念時承載它的造化之力。

然而鍾鼓依舊執著地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也是偶然中的必然。事實證明,它的確是,後世再沒有一條龍像它這樣。

洪荒末期的眾神帶著不可言說的忌憚,稱它為“燭龍之子”。他們知道鍾鼓稱燭龍為“父親”,卻不知二者之間真正的聯係。

畢竟此刻其他神明尚未誕生,鍾鼓比他們活得更久,也更難以揣測。除去它超然於天地諸神的龍力、比所有神明更久遠的壽數之外,它的心性無從捉摸,行事全憑自身喜怒,時而翻江倒海,時而聚千龍嘯夜,時而大開殺戒,時而靜靜沉眠。

它是後世所有龍的首領,飛沙走石,移山倒海,對它來說不過是彈指間的小伎倆。

這條龍,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它的全身仿佛都是逆鱗。

鍾鼓在得到龍力的這一刻仍是蒙昧的。

它的頎長虺軀閃著紅光,直到它低下頭,望向水麵,發現它的雙眼如同父親,隱約有了耀亮黑暗的能力,才意識到自己得到燭龍的眷顧,得到了它的龍力,並將成為一條自己常常羨慕著的龍。

它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騰空而起,隨處張望,大聲發出龍吼,仿佛在宣告自己即將成為角龍中的一員。

鍾鼓一頭杵上大山,終於真正進入不周山的地界,它在山體間四處穿梭,吼得筋疲力盡,最終呼哧呼哧沒了力氣。

它艱難地爬上峰頂,在燭龍盤踞之處卷起虺軀,小心地占據了一塊地方,感激地看著它的父親,沙著嗓子,興奮而疲憊地嗷嗷叫,表示將忠誠守護於燭龍身邊。

燭龍默許了鍾鼓在它身邊張牙舞爪搭建的小地盤,並抬起龍爪,將它掃了掃,攏到兩塊石頭中間,撿幾塊石頭,把它圈起來。這樣一來便可擋去凜冽的寒風,加之此地靈氣充沛,適合修煉。

燭龍再次安睡。

鍾鼓的眼中倒映出星辰周轉,生靈湮滅,這一切不可理解,然而天地造化,萬物輪回,除卻燭龍,又有誰能夠真正理解?

時間還很漫長,鍾鼓開始了修煉,它感覺到體內的龍力蠢蠢欲動,猶如萌發了一顆充滿神威與力量的種子,每一天都在脫胎換骨。

直到五百年後的某日,它體內磅礴的龍力無法遏製,遂轉身朝著山下發出威嚴十足、震天動地的咆哮。角龍們才紛紛意識到,不周山頂的虺,已成為它們新的領袖。

鍾鼓一躍而起,驚動了方圓百裏內所有的生靈。它從山頂蜿蜒掠下,隨處張望,碰見什麼就把它抓得粉碎,再仰首嘶吼,噴出漫天漫地的赤金烈火,將飛禽清掃一空。

它在山體間盤旋,大聲咆哮,宣告自己成為一條角龍,並威脅所有躲在洞窟中的同類臣服。角龍們齊聲應和,偶有不情願的龍吟聲,便被鍾鼓從龍窟內無情揪出,拋到不周山外。

燭龍被鍾鼓的宣告驚醒,它詫異地發現,上次沉睡前的虺,已長出了金紅發光、猶如珊瑚的角,身上覆了一層漂亮的暗棕色鱗片。

燭龍睜眼,白晝降臨,上千角龍發出長吟。鍾鼓轉身飛向峰頂,恭順地低下頭,把角抵到燭龍的爪下蹭了蹭。

“天道冥冥,自有定數,不可徒逞一時之勇。世間終有以你之力無法麵對的事。”燭龍在意念深處警告鍾鼓。

鍾鼓與燭龍的龍力互相呼應,在燭龍腦海中響起的話語,是個帶著沙澀的少年聲音:

“父親的意思是,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

鍾鼓甚至不明白燭龍在說什麼,隻單純地理解為,它的力量還不夠強。

燭龍沒有回答,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光陰的造物師縱是沉眠,亦能感應到天地變化,隨著盤古的壽數接近終結,世界正在極其緩慢地崩毀。

燭龍認為時間軸快要到盡頭了,而鍾鼓並不,它剛獲得新生,這個豐富瑰麗的世界正展現在它麵前,它還有許多事情想做。

天地隨燭龍之視而明,其瞑則暗。每當它閉上雙眼時便是長夜,睜眼的瞬間就是永晝,它永遠看不到夜晚的美麗,不周山頂飄蕩著的熒光,看不到龍魂與光點打著旋從山腳升起,湛藍的夜幕上,千億星辰猶如寶石般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