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長琴,該走了。”祝融明朗的雙目充滿溫暖,招呼著身旁的白衣男子,“所有仙人都須前往天上。”
一曲遺韻回蕩於山水之間,太子長琴收弦,悠悠歎了口氣,攜琴隨祝融離去。
白玉輪展開,化為承托天外天之境的巨大平台。雲層在神力下聚而為石,築起浩瀚的雲頂天宮。
大地泥土重重掩上,遮去了通向建木的道路。長流河依然由幽暗的神淵底部流瀉而出,奔騰向東。
伏羲的腳步響徹雲霄,他自封“天帝”,冊星君,封天將,統禦九霄,將這片浩瀚無邊的星域稱為“天界”。 此後,天界與凡人生活的人界、地府所在的地界並稱“三界”。
始祖劍則被封印於九天最深處,仿若陷入無盡長眠。
蒼茫大地上,女媧抬起頭,萬縷青絲在風雪中飄揚,她的身後是一行孤苦無依的災民。
安邑城破,流民們再次離鄉背井,無家可歸。
與這些遷徙流民不同的是,烏族選擇了遷往東北方。飛廉此時正跟隨著他們的隊伍。
烏衡坐於車內,眼淚止不住地淌下。飛廉半身倚在車旁,一腳搖搖晃晃,對著骨製的塤,嗚嗚地吹著。
“別傷心了,人的壽命很短,”飛廉道,“再過幾年你也要死的……來,我吹首曲子給你聽吧。”
烏衡緩緩點頭,歎了口氣。
飛廉摸了摸她的發頂,吹奏起一曲生澀的樂音。那聲音低啞難辨,在天地間飄飄蕩蕩。
群山與河流陷入一片昏暗,遙遠的地底閃現著跳動的火光,越往下則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幽黑,不知入地幾千幾萬裏,複又明亮了起來。
忘川水從地界的空中淌過,帶著魂魄穿過閻羅的領地。
一口巨大的井中卷起呼號的旋渦,藍光衝向高處。井前石碑上刻有“輪回”二字。
幽冥宮內最深處,鬼差猙牙利齒,個個麵目可怖。
商羊站在殿內最深處,另一側則是以手肘倚在座旁的閻羅。閻羅眯起眼,似乎在思考什麼。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停在他的肩上,雙目微微發光,有所知覺般不安地扇了幾下翅膀。
一團五色彩光穿過地府屏障而來,閻羅睜開了他的眼睛,抬手在身前虛空中一抹。
伏羲雙目現於虛空,五色彩光照亮了整個幽冥宮。
伏羲道:“凡安邑之魂前往地府,須得由你親手予以截留……”
閻羅淡淡道:“未有安邑魂魄往來。”
伏羲眉間一擰:“近日若有,盡數交予吾發落。”
水鏡那端的閻羅答道:“是。”
此時的雲頂天宮內,伏羲身前是一個巨大的寒池,水麵之上則懸浮著被七重光鏈困鎖住的始祖劍。
伏羲又開口道:“你需增設司判一職,審其生前功德,亦審其生前罪孽,即鬼魂為人時的善惡……”
閻羅眉毛一揚,反問道:“卻不知何謂善,何謂惡?”
伏羲道:“虔心奉天者為善,不敬神明者為惡;表裏如一者為善,口是心非者為惡;順應天規者為善,逆天而行者為惡;寬待生靈者為善,嗜血好鬥者為惡;知足者為善,貪婪者為惡。”
閻羅又問:“善該如何,惡又如何?”
伏羲答道:“為善者多,則可投胎,為惡者多,則需在地府中受罰,清算生前罪孽。”
一直沉默的商羊忽然開口道:“人已死,唯剩三魂七魄,離了世間仍談不上清算,還需繼續受苦?”
閻羅目光轉向商羊,示意他噤聲。
“神明尚且有自己的一些欲望冀想,”閻羅坐直了身子,一理幽冥之主的黑色王服,他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明亮而沉穩,“況且這些渺小的人?!”
兩側鬼差目中現出悲哀神色。
閻羅接著徐徐道:“人如螻蟻,期望達成的事情更多,這樣的自然之理,如何能算一種惡?”
伏羲一時語塞。閻羅長身而起,黑羽卷出,由幽冥深宮鋪展至外,仿佛席卷了整個地底。千魂萬鬼齊鳴,哀嚎聲響徹大地。
那聲音傳出地麵,竟令雲頂天宮陣陣動蕩。
伏羲轉過身,背對寒池,眼底浮現出難言神色,拂袖道:“閻羅!人怎能與神相提並論?神祇僅此數名,而螻蟻布滿大地,欲望更是無窮無盡,個個貪得無厭。凡間不知多少災禍皆是由此而起,若不清算,他們將毀去這片天地!”
閻羅肩上的烏鴉登時渾身翎毛豎起,翅羽奮張,張嘴欲發出嘶啞的叫喊,卻被閻羅徐徐抬手輕撫,安撫住它躁動的情緒。
閻羅的聲音在伏羲背後響起。
“羲皇既如此堅持,設判官殿就是,不必再多言。”
伏羲緩緩走出封劍之地,白玉巨石門在其身後重重關上,始祖劍永久地被留在了黑暗裏。
門上浮現出他的神力禁製,除諸神之首外,任何神、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遑論入內。
許多年後。
安邑的紫黑色土地上升騰起嫋嫋黑煙。
黑霧裏現出一雙血色的眼眸,在長流河兩岸不甘地飄蕩,忽高忽低,似乎在找尋著什麼。霧中隱約傳來悲愴的哭聲與無人聽得懂的自言自語。
它在河畔飄蕩了數十年,猶如地府中逃竄出的、尋找生前印記的惡鬼,最終目光朝向天際,卻又仿佛畏懼那萬丈烈日之光,再次潛入地底。
濱海的礁石前潮起潮生,背生雙翼的青年靜靜飄浮在東海群山之巔。
“飛廉。”商羊於他身後現出身形。
飛廉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喃喃道:“老友……”
“你要的東西,我從閻羅的功德簿上撕下來的。”商羊揚手,一張碎紙打著旋飛過去。飛廉撈住,看了一眼。
“月牙泉畔……”飛廉道,“就隻有個地名,怎麼找?”
商羊隨口道:“魂魄入了輪回井後便自有天數安排,唯閻羅神力方推斷得出降生之地。我怎知你怎麼找?”
飛廉無奈地擺擺手:“好吧。”
商羊說:“她上輩子的名字,這輩子可不用了,不會再喚做‘烏衡’。”
飛廉笑道:“知道了,不僅改了名字,是男是女、是人是畜還難說得很……我去了,老友,再會。”
“再會。”商羊微微頷首道。
東海盡頭。
少年把一位老嫗冰冷的軀體放上木筏。她走得十分安詳,臉上仍帶著一抹微笑。
送葬的女人們在老嫗身上鋪滿了芬芳的花朵,唱著亙古般久遠的生命歌謠。花兒於海風中紛飛,一陣風吹散她胸口前的花瓣,現出魚婦的眼珠。
少年低聲道:“娘,走好。”
他將母親的海葬木筏推向海麵,木筏跟隨波浪乘風起航。
長天皓皓,天海一色,魚婦們唱著歌,將那木筏帶往深海,帶它的主人離開這片留下了多少遺憾、多少決絕的土地。
送葬的人散了。
少年望向茫茫遠方,繼而轉身循海岸線離開。溫柔的海水卷來,抹去了他的腳印以及沙灘上的一切痕跡。
光陰的潮汐翻湧著,漫長歲月來臨又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