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在靜夜中閃爍黑光,打著旋飛過山巒之巔,落向戰場中央,錚然墜地,落在蚩尤與尋雨麵前。
劍身纏繞著強大至極的黑色狂焰,那股毀天滅地的氣勢令它麵前所有人恐懼地後退。
尋雨道:“……你的劍,完工了。”
蚩尤緩緩伸出一手,牢牢握在劍柄上,把它抽了出來,黑氣登時籠罩住他的全身。
尋雨神色冷凝:“這就是能毀天滅地,斬山川,斷江河,甚至搦戰諸神的‘劍’?”
蚩尤在一片黑火中猶如遠古的夢魘,他的聲音縹緲而遙遠。
“我想……襄垣成功了。”蚩尤緩緩道,“那麼讓我看看,第一個用這把劍殺的人,應該是誰呢?”
尋雨輕輕地說:“不如我們來比試一場吧,我的夫君。”
蚩尤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帶著猙獰與懾服大地的威嚴,說:“來吧!尋雨。”
尋雨閉上雙眼,橫持手中木杖,喃喃念出一段柔和的咒語。
那是自盤古開天以來最為古老的咒術之一,尚在諸神攫取清氣而化形之前;那是風吹草長,雨水滋潤萬物的原始咒文;那是天地間所有生靈心底最深處的生存本能。
生一如死,沒有固定形態,也從未有過神明前來主宰,一切全憑本心。
咒語飄忽無意,卻催動了一道柔和的綠光散開,這一股生命的力量竟然令蚩尤身上的死亡黑火微微一滯。
黑火瘋狂地壓製回去,然而那道綠光籠罩著尋雨,奮起抵禦,弱小卻不能被完全摧毀。
尋雨溫柔的聲音停下,木杖抽枝發芽,展開嫩綠的葉子,竟長出一根新的、生命力蓬勃的樹枝。
尋雨折下那根樹枝,說:“夫君,尋雨以這根樹枝,與你的‘劍’比試!”
蚩尤一挑眉:“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他掄起劍,朝尋雨當頭砍下,說時遲那時快,尋雨將樹枝橫著一舉!裙擺與衣襟在死亡颶風中瘋狂飛揚!
黑火與綠光的碰撞激起火海,劍的黑光破開雲層,鋪天蓋地傾斜而下。尋雨猶如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然而下一刻,浩瀚的、無邊無際的綠光鋪展開,溫柔而堅定地抵住了那驚天一劍!
“叮”一聲響,細微卻又清晰。劍與樹枝相觸的劍鋒所在現出一道裂縫,緊接著裂紋擴散,整把劍竟然斷成兩截!
黑火瞬間消散,現出蚩尤迷茫的雙眼,他空洞無神的瞳孔一閃,似乎失去了意誌,接著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尋雨麵前。
當啷聲響,斷劍落地,蚩尤昏倒在地。
尋雨低聲道:“夫君,你輸了……”
她手持那根樹枝,穿過皓皓黑曜石山,剩餘的奴隸自發地跟隨在她身後。安邑眾戰士不敢阻攔,讓出一條路。
上元太初曆七百零一年,蚩尤敗,尋雨於鏖鏊山下率領四百餘人離開。
後世對這場奇跡般的比試眾說紛紜,有人聲言當初隻因尋雨懷了蚩尤的骨血,所以祭司身上那屬於生的極致力量粉碎了死亡的氣息——事實上,在尋雨離開鏖鏊山的四個多月後,順利誕下了一名男嬰。
也有人說,蚩尤被一種叫做“魔”的意念占據,那是源自靈魂最深處,死亡與血、恐懼與痛苦化成的足夠主宰人心的力量,它在生的執念前卻不堪一擊。
蚩尤的側臉貼在冰冷岩石上,手持劍的那一刻,他的意誌似乎不屬於自己,卻仍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念頭。
部下圍了過來,蚩尤清醒了些,他並未著急起身,貼著地麵遙望遠處的地平線,隻是不住苦笑。
“我蚩尤,平生未嚐一敗……”終於,他拄著半截斷劍踉蹌站起,仍想不清楚這場變故緣起何處,或許他永遠也不能明白。
就連襄垣也不明白,他怔怔地看著兄長上山。
蚩尤把兩截斷劍扔在襄垣麵前的地上,疲憊地說:“回家吧,襄垣。”
襄垣靜了片刻,說:“你自己回去。”
蚩尤閉起眼,長歎一聲,像隻被擊敗的、順服的野獸,再睜眼時,眸中蘊滿無盡絕望。
“哥哥輸了。”蚩尤道。
襄垣喃喃道:“那是什麼東西?!竟會……”
蚩尤沉聲說:“還不明白嗎?……這樣的東西,是不能持久的。走吧,襄垣,跟我回去。”
襄垣緩緩搖頭,退後。
蚩尤苦笑。“我們都得想想。”他說,“想清楚了,就回安邑來。”
蚩尤在岩石上又坐了許久,方搖搖晃晃站起,吹了聲口哨,聲音中帶著無奈與悲涼。
他率領族人慢慢下山,在雪地裏成為一個個小黑點。很快他們已在鏖鏊山十裏開外。
“首領,襄垣……就不管他了嗎?”一名部下問。
“讓他自己想。”蚩尤說,“他走了邪道,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的。”
而這時的襄垣正坐在鏖鏊山之巔,膝上擱著兩截斷劍,他的眸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漫天風雪逐漸覆蓋了他,襄垣抱住劍起身,離開血塗之陣,走上曲折的山路。
短短百步之距,卻仿佛已經踏過茫茫世間的每一寸土地,春來花飛漫天,秋去黃葉遍地。他的腳印延伸向遠方。
抱著兩截斷劍,抱著自己畢生的心血,走進天與地的茫茫大雪中,襄垣瘦削的身軀漸小下去。麵前景色變幻,現出那個熟悉的村莊,熟悉的山崖。
無數記憶流水般自眼前掠過。
十二歲時,意氣風發的蚩尤遞給他一枚魚婦的眼珠。
八歲時,蚩尤帶他到草原上看“龍”,其實那隻是一隻蛟。
那一天,溫柔的夜風覆蓋了躺在草原上的他們的身體。蚩尤成為族長,許多人單膝跪地,朝他的哥哥效忠。
七歲時,兩兄弟依偎在陰暗的房子裏,麵前生起一堆溫暖的火。
五歲時,半大的蚩尤帶著食物與水進來,喂給襄垣,幫他擦了擦嘴。
那是終點,也是起點。
襄垣的思維一片混沌,猶記得存在久遠記憶中的最原始的景象。
鵝毛大雪幾乎淹沒了一切,襄垣稚嫩的哭聲中,蚩尤頂著狂風,艱難走上斷生崖,抱起凍得全身青紫的他,緩緩下山去。
而如今,他即將回去,回到當年一切開始之時。
陵梓的身形在魂流的彼岸閃爍,仿佛對他微笑。
未竟之途還有太遠太遠,他隻能走到這裏了。
是留戀,也是永生——以劍靈的方式。
“哥哥。”襄垣低聲道,“這就是我想報答你的。”
蚩尤的雙瞳倏然收縮,血緣呼應跨越十裏之遙,眼前刹那間現出鏖鏊山頂的一幕,一陣戰栗與恐懼升上他的心頭。
“襄垣——”蚩尤痛苦地大吼。
所有景象隨著烈火的焚燒而飄零破碎。無盡的長夜裏,天與地震動起來。鏖鏊山頂間,赤色光柱直衝雲霄,擊穿了天穹!
烈焰熔爐崩毀,釋出靛藍與緋紅兩圈耀眼的光芒。山巒在這撼天動地的天崩之威下發出巨響,隨即垮塌!
一聲震徹九天的金鐵鳴聲久久回響,漫天星辰似乎在這奇異的長吟裏不安地震顫著。
洪涯境內,白玉輪中的伏羲微微蹙眉,抬頭望向天際。“什麼事?”伏羲疑惑道,“水火二神的威能,怎會在東北碰撞?”
漫天烈火一收,祝融現出身形,答道:“啟稟羲皇,是凡人弄出了些岔子。上次來朝拜時,一名工匠向我與共工借了點神力,據說想冶煉一個叫做‘劍’的東西,料想是控製不住炸了。”
“胡鬧!”伏羲戟指道,“以後不可隨便釋出神力!”
祝融躬身,不敢再接話。
幽冥深淵中,閻羅站在忘川河畔,難以置信地鋪開一麵水鏡。
不周山之巔,鍾鼓靜靜站著,側頭望向東南方。一道飄忽的金光飛來,金火烙印回歸他的虎口。
天柱頂端,神州世界的最高點,沉睡的銜燭之龍仿佛感應到了什麼,自撐天的十餘萬年後,第一次睜開了它的雙眼。刹那光照四野,翻滾的金光驅散了茫茫長夜。
鍾鼓愕然抬頭,失聲道;“父親?!”
“父親!”
燭龍隻是遙遙看了一眼,便再次閉上眼睛,陷入漫長沉眠。
烏雲掩來,鏖鏊山下起細雪。
三天後,蚩尤在破碎的山體中找到了那把劍。
他發著抖,拾起廢墟裏的黑色大劍。它十分安靜,沒有纏繞的黑火與飛揚的血焰,更沒有枉死魂魄的陣陣哀嚎。
一道血色金線穿過劍身,將上萬片流轉的靈魂與銘紋緊緊鎖在一起。劍身暗淡無光,然而當蚩尤握上去的那一刻,他的雙眸呈現出一片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