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垣看了兄長一眼,不置可否。
安邑的戰士各自散去,他們對平台中央的鑄魂石有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同樣是奪人性命,血塗之陣和刀箭卻大不一樣。
麵對突如其來,眨眼間就能殺死成千上萬人的東西,誰能不感到恐懼?
他們甚至不敢多看鑄魂石一眼,聽到蚩尤的話後,紛紛如釋重負地退下山去,隻有數名輪值的戰士臉色發白地待在原地。
“你會被天地懲罰的!”尋雨輕輕地說,“襄垣你知道嗎?盤古撐天踩地,燭龍開辟光陰,它們以一己之力締造了這個美好的世界,你正在親手毀滅它。你一定會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襄垣抬頭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如果我說,以後的某一天,站在這個血塗之陣中央的就是伏羲、女媧,又或者別的什麼神,比方說你的商羊大人,你相信嗎?”
他笑了起來,尋雨緩緩搖頭,吐出一句話:“你永遠不會得逞!”
蚩尤沒有笑,短短一天,血塗之陣帶給他的震撼太過強烈,以至於連看到襄垣的麵容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陌生感。
“如果這些人不夠呢?”蚩尤澀澀地開口道。
襄垣終於正麵回答兄長的話:“那就需要更多的人。”
蚩尤說:“還不夠呢?”
襄垣答:“更多!直到夠為止。”
那一刻就連蚩尤心裏也產生了動搖,他開始思考,就像尋雨所說的,這是不是真的有必要。世間怎麼會有這樣可怕的存在?!
蚩尤繼續問:“還不夠呢?”
襄垣說:“那就讓所有人到這裏來,直至神州的最後一個人!你答應過的。”
尋雨忽然開口道:“假如一直到世上所有人都死了,隻剩下你和他,你的劍,還是這樣呢?!”
襄垣麵無表情地說:“那麼,就輪到我自己了。在我之後……他?隨便,我管不著。”
尋雨像個瘋子般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尖銳而淒厲,激起山下啄食四千多具死屍的鴉群四散而飛。
“那這個世上,就隻剩下蚩尤和你的劍了!”尋雨帶著十足的嘲諷說,“聽起來不錯,他可以在這個沒有人的大地上稱王稱霸!”
“你覺得這很好笑?”襄垣冷冷道,“你不懂的,愚蠢的女人。”
蚩尤煩躁道:“夠了!尋雨你跟我下去。”
亙古的崇山峻嶺中籠罩著死亡的哀嚎,烈焰龍卷在遙遠的虛空裏綻放熾烈的光與熱,將鏖鏊山映得一片血色。
長夜到來,蚩尤站在山下,襄垣坐在山頂,尋雨被押進一個深遠的山洞裏。
後來……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外麵永遠是那片血紅,分不出時間,鏖鏊山上仿佛沒有了晝與夜,也沒有了日升月落,永遠籠罩著漫天陰雲。
天際又下起小雪,雪花未曾飄近那頂天立地的熔爐便被融化,和著山頂的血水,順岩石的縫隙流淌下來,紅色的水流滴答落在洞口。
“出來。”
尋雨聽見洞外一人說道。
她麻木地坐著,又進來一人,揪住她的頭發就朝外拖,尋雨一聲尖叫,被拖出山洞,扔在雪地裏。
“蚩尤讓你走!”那名看守道,“走得越遠越好,不用再回來了。”
尋雨坐起來,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他。
看守道:“不明白嗎?帶著你的族人快滾!”
他割斷尋雨手上的繩子,指了個方向。尋雨跌跌撞撞地轉過陰冷的岩石群,她所剩無幾的族人正在山後等待。
蚩尤站在山的另一側,注視著山下,直到尋雨沿北邊離開,方轉身前去山頂的血塗之陣。
“剩下的人呢?”襄垣在山頂等了很久,才等到孤身上山的蚩尤。
蚩尤深吸一口氣道:“襄垣……”
襄垣眉毛一揚,期待地看著兄長。
“你確定……”蚩尤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我非常確定!”襄垣道,“把人帶上來。”
蚩尤說:“你不太對勁,襄垣,我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什麼?”襄垣眉毛微蹙,“之前我已經說過了。”
蚩尤靜了片刻,而後點頭道:“是,是我考慮不周。但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把人帶上來!”襄垣惱怒地朝蚩尤吼道,“你到底在想什麼?!”
蚩尤抬眼注視襄垣,說:“你必須先答應我!”
襄垣帶著憤怒道:“說。”
蚩尤道:“這些人全死光……他們的生魂全用完,如果沒有起色,你就跟著哥哥回去,可以嗎?”
襄垣的神色陰沉得如同天空的層層陰霾,他什麼也沒說。
蚩尤堅持道:“不答應?”
襄垣眯起雙眼,鋒利的薄唇吐出無情的話語:“你自己回去。”
此時,山下響起騷動聲,緊接著是一陣陣臨死前的慘叫,蚩尤馬上站了起來,大聲喝道:“怎麼回事?!”
“澤部的人殺回來了!”有人大吼道,“首領!人太多了!我們架不住!”
蚩尤沉聲道:“蠢貨!”
襄垣露出嘲諷的笑容,蚩尤抽出腰刀衝下山。
一場逃生的動亂正在山腳醞釀,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餓得奄奄一息的奴隸開始奮起反抗,求生的渴望令他們爆發出最後的力氣。
“起來!”尋雨雙眼噙著淚水,率領她的族人衝散了安邑的戰士。
她大喊道:“你們就連自己的生命也要放棄嗎?!”
“反抗啊!”尋雨道,“橫豎都是一死!為什麼不反抗?!”
就這樣,突變猶如燎原的火種,點燃了整個鏖鏊山下八千多名待死祭品心裏的求生欲望。人群從邊緣開始崩毀,繼而潰散至中心,他們拚命逃向遠方。遠遠望去,猶如一盤散開的沙,又像是一個被搗毀的蟻巢。
襄垣竭盡全力吼道:“把剩下的人全趕上來!快!別讓他們跑了!”
尋雨在山下焦急地呐喊:“起來!起來抵抗!”
人群動了,排山倒海般壓向蚩尤,妄圖以人牆優勢壓倒安邑戰士,然而蚩尤的衛隊身經百戰,豈是這群散兵可匹敵?五千名戰士追隨於蚩尤身後,殺下山去。
山下人群被悍然趕至的蚩尤率領著親衛軍居中一切為二!猶如一把尖刀深深插入了戰俘群的中央,繼而訓練有素的衛隊迅速分成兩隊,在平原上形成兩翼包抄。尋雨帶著澤部眾人於外圍奔跑,意圖拖慢他們的包圍速度。
但戰俘們雙手雙腳都被繩索緊緊束縛,哪裏是安邑戰士的對手?
無數痛苦的慘叫響起,鮮血橫飛,不到半個時辰蚩尤便控製了亂局。一柄閃著寒光的長刀打著旋飛來,釘在尋雨臉側的樹上。
“抓住她們!”
“一個也不能放走!”
蚩尤注視著尋雨,兩人都沒有說話,尋雨微微仰起頭,傲然回應他的目光。
“都押到山上去!”蚩尤的聲音裏壓抑著即將爆發的憤怒。
這場動亂起於頃刻,在短短半個時辰裏就被他親手結束。
“你太不識相了!”蚩尤用刀背一揚,挑起尋雨的下巴。
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結,持刀之手不住顫抖,他絲毫不懷疑下一刻就要控製不住自己,狠狠一刀揮去,切斷尋雨的喉嚨。他就像一隻瀕臨瘋狂的野獸般微微喘息,雙目赤紅,注視著自己的妻子。
他自認對尋雨已經仁至義盡,自從尋雨來到安邑的那一天起,他就為她付出了太多,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弟弟,竭力去掩蓋嗜殺的本性,隻為討她歡心。這個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給自己找麻煩,他幾乎忍無可忍,直到最後,仍顧念著這點藕斷絲連的夫妻之情,放她一條生路。
然而她都做了什麼!
“那些都是假的。”尋雨冷冷道,“你的本性就是一頭狼。今天我沒有親手結果你!但是你終有一天會死在另一個人的手下!蚩尤,我等著那一天!你活不長了!”
尋雨雙眼注視著雪白的刀鋒,上麵映出一張蓬頭垢麵的近乎瘋狂的少女臉龐,眼神卻依舊清澈而堅定。
同一時間,山頂血光衝天而起!
蚩尤與尋雨同時轉頭。
足足八千人的生魂被襄垣強行抽出,鑄魂石瘋狂顫動,似乎超過了它能承受的極限。魂魄聚集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圍繞著鏖鏊山瘋狂旋轉,蒼天、大地陷入了一片漆黑,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山頂鋪展開去,永夜般籠罩了整座鏖鏊山。
山頂成為修羅煉獄般的靈魂洪爐,不甘赴死的魂魄瘋狂號叫,帶著垂死的掙紮妄圖逃逸。那越來越大的嘶吼聲震耳欲聾,形成共鳴,襄垣緊緊抓住鑄魂石,強行一收。
黑暗中,鑄魂石上射出一道凝聚了近萬魂魄的血色緋光,投進烈焰龍卷,緊接著砰然爆為千萬片閃著藍光的碎塊,猶如點點星芒飛散出去!
血塗之陣從中央開始瓦解,飛石垮塌,滾下山腳。烈火龍卷化為一張痛苦而扭曲的人臉,那是上萬個不甘生魂的最後意誌,緊接著人臉張開口,一聲怒吼,聲音響徹天地,將那把劍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