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這麼多?”蚩尤問。
一名戰士上前躬身道:“戰俘共計一萬七千六百人,其餘的八千多人或傷或死,尋不見了。”
蚩尤肩上扛著他的刀,在戰俘群中穿梭行走,無人敢發一言。
等著他們的下場隻有一個——充做奴隸。
沒有女人。
蚩尤檢視完那跪了滿地的戰俘,收刀,蹙眉望向一個沒有頭的人。
那人蚩尤見過,或者說荒岩山的刑天族人都長得差不多。他跪在地上,胸膛上的兩顆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動著,舌頭於腹部的大嘴裏伸出來耷拉著,滴答滴答直流口水。
他疑神疑鬼地抬眼看向蚩尤,繼而又害怕地避開蚩尤的目光。
“你們怎麼也來了?”蚩尤道。
那刑天族人是唯一一個會說中原話的,結結巴巴地說:“大祭司……死……死了,大家沒飯吃,有人路過……叫我們來……就來了。”
蚩尤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吩咐道:“把這一部沒有頭的人都放了,讓他們去幹活。其餘人關押起來,輪班看守,我還有用。”
清點完畢戰爭的殘局,安邑人開始重建房屋。大批戰俘被轉移到山間峽穀裏,峽穀外由辛商親自帶人看守。
三天後,烏衡來了。
“這樣不行。”烏衡說,“我們養不起這麼多人。”
蚩尤把碗放在桌上,淡淡道:“我沒打算養他們。”
滿山滿穀的人,根本沒有多少餘糧供他們吃,隻有把奴隸先派去生產。
烏衡在蚩尤麵前並膝坐了下來:“蚩尤,你是不是應該去看看尋雨?”
蚩尤想了想,點點頭。
烏衡似乎有話說不出口,蚩尤忽道:“烏衡,你什麼時候想離開,隻要隨時告訴我一聲,這不是背叛,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未來的權利。”
烏衡沉默片刻,幽幽地歎了口氣,將烏黑的長發綰到耳後,說:“烏宇的那些話隻是一時衝動,你別放在心上。”
“知道了。”
“我想和你談談尋雨,她是我的朋友。”
“不用再多說了,我已經有主意。”
“但你……”
蚩尤道:“我馬上還要再去東北一趟,襄垣舉不起錘,推不動砧,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我於心不安。明天清晨就要動身,在離開的這段時間裏,請你和辛商暫時守護安邑。”
烏衡蹙眉:“尋雨怎麼辦?!”
蚩尤不答,起身走向村後澤部的臨時棲息地。原本澤部的村莊已改建成了關押女人們的圍欄,此時的她們蓬頭垢麵,狼狽不堪。
當初交戰時也隻有極少數澤部人逃脫並渡過河去。辛商發現之後不惜一切親自率人追了回來,更將膽敢反抗者一律當場斬殺。澤部部眾長期在密林中生活,偶有與刑天族人開戰的情況,俱是石塊、木棍之類充做武器,何時挨過嗜血的利刃、封喉的鋒刀?
那時尋雨身體虛弱,祭術堪堪展開便被辛商一刀擊破。
此刻的她披散著頭發,藍色祭司袍沾滿汙泥,再看不出新婚時的光鮮,麵容汙髒得就像個女瘋子。
“蚩尤來了!”
澤部的女人們驚慌地叫喊,尋雨道:“都別怕。”她把族人護在身後,站在圍欄前安靜地看著蚩尤。
蚩尤深吸一口氣,心裏忽然有些愧疚。
他打開圍欄門讓她出來,說:“你鬧夠了沒有?”
尋雨不為所動:“我以為你永遠不敢回來了。”
蚩尤道:“出來說。”
尋雨答:“我和你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蚩尤忍氣吞聲:“你誤會我了……”
“我誤會你?!”尋雨道,“我從前才是一直誤會了你,你這不擇手段的畜生!直到現在還想撒謊,你把我當做什麼?!你根本沒有絲毫愛我的念頭!我總算明白了……你殺了我的媽媽,為的隻是那一塊鑄魂石。”
蚩尤難以置信道:“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你這個虛偽的畜生!”一個響亮的耳光摑在蚩尤臉上。
“這就是我想說的。”尋雨冷冷道。
蚩尤渾身發抖,深吸一口氣,安靜地看著尋雨,方才她揮手的那一刻蚩尤原可避開或抓住她的手,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隻是這麼站著,生生地挨了尋雨這一巴掌。
一如日夕相處間培養出的某種習慣,蚩尤從來沒有像辛商管妻子般嗬斥過尋雨,二人偶有動手打鬧,也是尋雨又抵又推地拱著蚩尤這大個子玩。
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封了他的刀,幾乎忘記了充滿殺戮與血腥的生活,放棄了他與襄垣的約定……換來今天結結實實的一巴掌,當著兩族人甩在他的臉上。
蚩尤語氣森寒:“很好!我明白了。”
尋雨道:“現在輪到我問了,你想幹什麼?”
蚩尤冷冷道:“我會讓你後悔今天所做的!”
尋雨緩緩搖頭:“我永遠不會後悔。”
蚩尤說:“你會的,你不怕死,你的族人可不一定。”
尋雨尖叫一聲撲向他,卻被身後人架住。蚩尤臉上的巴掌印兀自帶著火辣辣的感覺,他出了口長氣,怒火幾乎要把整個靈魂點燃。
翌日,蚩尤又來了。
這次尋雨沒有出來見他,蚩尤下令道:“把她們拴住,帶出來!”
安邑人以一條長長的繩索挨個兒拴著澤部俘虜的手腕,牲口一般牽出圍欄。尋雨走在最前麵,她們的腳踝都以鬆繩係住,繩頭打了死結,以防脫逃。
蚩尤從族人中抽調了五千人——他們俱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以及所有的冶金工匠。
臨走時,烏衡追了上來。
“你不能這樣!”烏衡道,“蚩尤!”
蚩尤停下腳步,轉身朝向烏衡:“烏衡,難道你們的部族允許背叛者?”
“這和你沒有關係,烏衡。”尋雨低聲說,“你別管,回去!這是蚩尤和我們澤部之間的問題。”
“不……不。”烏衡道,“你不能這樣!蚩尤!”
隊伍前行,烏衡抓住蚩尤的手腕,猛地把他拖過來,站在隊伍最後,喘著氣看住他。
烏衡說:“蚩尤,你想把她們怎麼樣?!”
蚩尤沒有說話,站在漫天風雪裏,似乎在考慮些什麼。
烏衡見他神情有那麼一瞬間的變換,說:“蚩尤,答應我,別傷害她,她無論做了什麼,始終是你的妻子……”
“知道了。”蚩尤說,“回去罷。”
烏衡道:“你答應我!”
蚩尤說:“我答應你。”
烏衡鬆了口氣,她不能再要求更多了,隻有祈求尋雨不要這麼一根筋地倔強下去。
澤部諸人打頭,走在化凍的黑土地上,繼而是聯合部落的戰俘。
一眼望不到頭的奴隸隊伍離開安邑,在蚩尤的率領以及五千名戰士的押送下,如蜿蜒長龍一路遊移,向東北而去。
加上澤部人在內,足足有一萬八千名戰俘。
雪原下埋藏著的生命開始破土,發芽,淅淅瀝瀝的小雨滋潤了大地。
這浩浩蕩蕩的隊伍,跋山涉水,在曠野中行走了兩個多月。蚩尤隻給他們很少的吃食,天不亮就起程,一直走到頭頂星空璀璨時才就地歇息過夜。
其中不少人倒下,更多的人或是染病,或因饑餓而死,偶有人試圖脫逃,安邑的戰士便是簡單一刀,提前把他們殺死。
這一天,蚩尤回到了鏖鏊山,俘虜剩下一萬六千人。
他站在山腳,焚天的烈火颶風與烏黑沉重的陰霾相接,形成一道壯觀的自然奇景。
“叮。”
“叮。”
鐵錘擊打石砧的聲音異常緩慢,襄垣似是感應到什麼,停了動作,走上山腰。
極目所望,山下是鋪滿了整個曠野的人,他們盡數跪著,黑壓壓的像是人海。襄垣於高處下望,蚩尤則在山腳仰頭遠眺。
“襄垣,哥哥回來了。”蚩尤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