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封了他的刀,幾乎忘記了充滿殺戮與血腥的生活,放棄了他與襄垣的約定……換來今天結結實實的一巴掌,當著兩族人甩在他的臉上。
鏖鏊山山腳處,倚在樹杈上的蚩尤懷疑地眯起眼,打量遠方破屋內正仰頭喃喃自語的襄垣。從他的眼中看去,襄垣就像在對空氣說話,又像是對著他們的那把斷生說話。
“……所以呢?”襄垣問。
鍾鼓答道:“所以當你拿著一把以他們的骨血本源製造出的‘劍’,再去嚐試挫敗他們,結果可想而知。”
襄垣沉吟片刻,鍾鼓淡淡道:“我說得很清楚了,你用以鑄劍的源力來自金雷神君蓐收,烈火之神祝融,而這些神力,最終都將成為你那把‘劍’的一部分。以五行之神的力量來對抗他們本身,就像我交給你一口龍息火,你再用它攻擊我,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效果。”
襄垣沉默了。
鍾鼓忽道:“樹上那人是誰?”
襄垣道:“……是我哥哥。”
鍾鼓問:“哥哥?”
襄垣答:“同一對父母生下來的。你沒有兄弟嗎,鍾鼓?”
鍾鼓有點迷茫,搖了搖頭,說:“我沒有母親,但有父親。”
襄垣微微側頭,控製著自己不朝蚩尤藏身之處看。那日他對著劍坐了足足一天,鍾鼓不知何時出現於他身後,二人簡短交談後,鍾鼓便發現蚩尤在一旁窺探。
鍾鼓接續話題道:“我是獨一無二的。”
襄垣淡淡說:“……我其實也是。”
鍾鼓道:“好自為之。”繼而朗聲長嘯,化做點點赤芒消散而去。
鍾鼓消失後,襄垣又發了一會兒呆,才對著爐膛開始生火。蚩尤的聲音響起:“你剛剛在跟誰說話?”
蚩尤會出現在這裏,襄垣毫不意外,也不想多說什麼。
蚩尤歎了口氣,單手提著一筐煤過來,扔在襄垣麵前的地上,襄垣卻徑自起身不與他相對,繞出房屋,朝山上去了。
蚩尤跟隨著他,也朝鏖鏊山上走。
襄垣沿路行行停停,進了山腹。
山中有一個巨大的溶洞,洞內林立著天地初開之時便已成形的鍾乳岩,熔岩的高熱將蒸騰的水汽卷上半空,再在亙古的寒冷下倏然冷凝,形成晶瑩剔透的屏風。千萬朵迤邐的冰晶在屏風上綻開,堪稱一道絢爛的奇景。
地穴內充滿靛藍色的光,一切都如此安靜,甚至隔著數十步,都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蚩尤看了一會兒,說:“這裏可以淬劍。”
回音在地穴內回蕩,他問:“襄垣,我幫你,想做什麼?”
襄垣不答,沉默地解開風鎖縛,一滴玄冥水落下地,刹那間蔓延開去,成為一個深不見底的玄寒冰潭。
玄冥水一離風球,失去鎮壓的燎原火與烈瞳金登時激烈地彼此交鋒,綻放出刺目的紅光,幾乎要引起一陣翻天徹地的大爆炸,嗡嗡作響不絕,整個溶洞在一瞬間被劇烈搖撼起來!
蚩尤喝道:“當心!”
襄垣麵容蒼白,手腕不住發抖,蚩尤一把將風球奪了過來,緊緊攥著。
“放在什麼地方?!”蚩尤右手緊握左手腕,吼道,“快!我控製不住它!”
那道紅光越來越熾烈,稍有不慎,兄弟二人便會被引爆的金火源力炸得屍骨無存。襄垣匆匆跑上曲折的甬道,離開溶洞,上了山腰。那處有一個巨大的天然洞穴,四麵開口與天地相接,猶如一個凹陷的圓床。那是十幾萬年前盤古死去時,墜地的流星擊中山腰砸出的深坑。
襄垣深吸一口氣說:“放在這裏!”
蚩尤雙目通紅,幾近駕馭不住那瘋狂的烈火,他將風球按在陷坑中央。
烈瞳金被分離出來,青萍風裹著燎原火載浮載沉,在圓形的深坑中閃耀著刺眼的光芒。襄垣正欲上前一步,卻被兄長攔住。
二人退到坑外,蚩尤隔著二十步遠翻掌一按,再輕輕抬起。
風球緩緩浮空,那一瞬間烈火席天卷地地噴湧而出,在狂風的裹挾下猶如一個烈焰龍卷,直衝天際!
焚燒天空的火焰光照百裏,鏖鏊山地域被照耀得明亮一如永晝,通天的火龍之頂綻放出熾烈的暗紅,越靠近地麵則逐漸趨近橙黃,及至與大地銜接的那一點,現出青藍色的高溫火舌。
襄垣喘息片刻,看了蚩尤一眼。
蚩尤疲憊地笑了笑,說:“這裏不錯。”
鏖鏊山的巨坑已成為一個天然熔爐。在這個隕石坑中是毫不留情的烈火,青萍風形成的巨大屏障令岩石與大地免於被這毀天滅地的火焰融化,而山體稍靠近火圈之處,黑曜岩已被高溫融成岩漿順流而下,在遠處的冰雪中凝聚成閃光的晶體。
襄垣轉身下山,蚩尤道:“要做什麼?我來吧!”
襄垣在山上找了塊岩石坐著。隻見蚩尤上山,下山,將鐵砧、磨膛等物逐一搬上。東西太多,饒是他身強力壯,也搬得不住氣喘。
花了整整一天,蚩尤把最後一塊近千斤重的磨刀石砰然扔下,整個人朝地上一攤,實在沒力氣了。
襄垣不去碰劍,卻動身開始搬石頭。
“又做什麼?”蚩尤愕然問道。
襄垣說:“沒你的事了。”
蚩尤早已筋疲力盡,見狀隻得起身繼續挪動大石,咬牙以肩膀扛著石頭,朝空地上緩緩推動。
襄垣也躬著身,整個身體抵在大石上,協助蚩尤一起用力。見襄垣如此賣力,蚩尤不禁莞爾,停了動作,襄垣冷不防腳下打滑,差點摔下去。
蚩尤吩咐道:“你到旁邊去歇著。”
襄垣固執地搖頭,與蚩尤相比,他的力氣小得可憐,但這尚且是兄弟倆頭次“一起”做同一件事,蚩尤隻能由著他。二人把五塊參差的巨岩推上峭壁平台,錯落不齊的岩石朝向天空,猶如數把挑釁的利箭,中間以碎石疊了個圈。襄垣上前將鑄魂石放在碎石圈中央,方才舒了口氣。
蚩尤問:“又是這個?!”
襄垣看著鑄魂石出神,忽地轉過身。一點光芒拖著尾焰,穿過群山的陰影飛來,落在簡陋的祭壇前。
玄夷於虛空中現出朦朧的身影,蚩尤登時皺起眉頭。
“首領。”玄夷道,“安邑遭到外族入侵,澤部反叛,烏衡與辛商正協力抵禦外敵,請你立刻回來!”
話音甫落,光影飛散,蚩尤沉吟片刻,而後道:“襄垣,我得馬上回去一趟!”
襄垣道:“隨你……”
蚩尤如是說:“哥哥很快就再來找你,幹不了的活兒你別勉強。還有,這個法陣……”
“回來的時候順便給我帶點戰俘。”襄垣淡淡道。
蚩尤不悅道:“你又想用這個法陣吸人魂魄?”
襄垣說:“血塗之陣!我得把魂魄注入劍裏,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在旁邊看著,不會有危險!”
蚩尤沉默了片刻,方才問道:“要多少戰俘?”
襄垣答:“越多越好。這不是以前就說好的嗎?”
蚩尤想了想,說:“可以,但你也得答應我,不能亂來,得在我的監督下做這件事!”
襄垣不耐煩道:“知道了,快滾吧!”
蚩尤跑下山去,猶如一隻在茫茫岩原上疾奔的獵豹,身影很快便沒入了黃昏的血色夕陽之中。襄垣遠遠在山上看著,直至兄長的背影成為一個小黑點,心裏頗有點不是滋味。
他隻是走上走下已累得快趴下了,而蚩尤的毅力和體力,似乎永遠用不完。剛幹完一天的活兒便要穿越千裏雪地,而村莊中等待著他的,卻不知又是怎生一番險惡的光景。
蚩尤離開鏖鏊山區域,進入茫茫雪原。他又餓又困,隻覺疲憊不堪,奔波一夜後靜靜躺在雪裏,注視著天際一輪皎潔明月。
萬籟消湮,冰晶寂寥無聲,雪化之聲細細碎碎,猶如在夢境裏飄蕩。
聽見玄夷千裏傳音術時,蚩尤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尋雨終於知道了真相!
這令他心頭滋味十分複雜,並隱約有點惱怒,然而一切都因他而起,事已至此,再說無益,追查是誰泄露的風聲也沒有任何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