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攝魂奪命(1 / 3)

鏖鏊山,山體中部深陷,雙峰鼎立。

他想起了在創世火種處看到的那一幕——金色火海中,一座雙峰之山崩毀,釋出水與火的光環,整座山巒從中塌陷。

一模一樣。

襄垣回到家,在門口坐著沉吟片刻,遂進屋動手收拾東西。

門外,蚩尤冷冷道:“上哪兒去?”

“搬走!”

蚩尤仍帶著點醉意,問道:“你想好了?”

襄垣道:“哥哥,我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完成!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倆互不相幹!”

在安邑,兄弟分家的情況並不多見,發生在襄垣身上則帶著一點理所當然。篝火會後,吃飽喝足的族人們聽見蚩尤的聲音,紛紛圍在木屋外,好奇地張望。

蚩尤動了真火,卻終究沒有再嗬斥弟弟,隻冷冷道:“你要做你的活兒,留在這裏,我搬走!”

襄垣抬眼一瞥蚩尤,眉目間帶著淡淡的嘲弄之色。

“襄垣,”烏衡上前,“別這樣,大家熱熱鬧鬧地住在一起不是很好嗎?前天尋雨還說舍不得離開她們的村莊,想讓蚩尤……搬去澤部住,是蚩尤堅持要留在這裏,與你一起生活……”

襄垣眉毛一挑,還來不及說話,尋雨已打斷道:“烏衡……”

尋雨來了,她換上一身簡單的袍子,赤足站在月光下。

她靜靜地看著襄垣,眉目間滿是惆悵,眼中蘊著一股淡淡的悲傷。

“我覺得這裏很好。”尋雨說,“烏衡,別說了,我很喜歡安邑,也很喜歡這個家。”

蚩尤對襄垣道:“你不用搬,這裏是陵梓為你建的新家,我走。”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抑製不住的怒火,新婚之夜被三族人看了笑話,這令他實在顏麵無光。

“襄垣,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蚩尤說。

旁觀人等散了,烏衡在一旁小聲勸了襄垣幾句,蚩尤將自己的東西一件不剩地搬走,最後狠狠摔上了門。

門楣上纏著木槿花,根據安邑的習俗,新娘成婚後,午夜時便該邁過木槿花下的門檻,此舉象征著家庭和睦,百子千孫。

現在這個家裏,隻剩襄垣一人了。

蚩尤搬到澤部,下令拆掉三族之間的圍欄,從此親如一家。

接著的兩個月,夏季過去,秋收時漫山遍野都是金黃色,清風卷著枯草的香氣吹過平原,令人心曠神怡。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也是族人們紛紛成婚的時候。烏衡與比她小三歲的族人烏宇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蚩尤與尋雨親自為他們主持。

婚禮前,烏衡還去敲了襄垣的門,回複一如所料,不來。

她成婚的那天夜晚,天空中刮起呼嘯狂風,吹起平原上的所有飛草,將它們刮向天際。

那一夜烏宇喝醉了,烏衡獨自靜靜坐在溪畔發呆,飛廉又出現了。

“剛才,是你嗎?”烏衡莞爾道。

飛廉說:“是。你們在進行什麼儀式?我看那裏的人都挺高興的。”

烏衡躬身道:“我成婚了,飛廉大人。”

飛廉有些疑惑,烏衡笑了笑,解釋道:“成婚,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從此一起生活,繁衍後代……”

飛廉大約明白了,緩緩點頭,眉眼間帶著一絲失落之意。

“這個送給你吧,你生下的小孩,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當我的祭司。”他遞出一根羽毛,閃爍著青藍色的光芒,又說:“恭喜你們。我聽他們這麼說的。”

烏衡淡淡一笑,說:“謝謝您,飛廉大人。”

飛廉鬆開手指,羽毛輕飄飄地飛向烏衡,旋轉著插在她的鬢間。風神的身形化做千萬飛絮掠向天際,靜夜裏,夜顏花落下微光的細末,隨風緩緩而升。

烏衡一聲歎息,帶著新婚的微笑,轉身走向她的部族,她的未來。

襄垣每天留在家裏,偶爾會去冶坊。他做什麼,蚩尤不再刻意關心,隻從辛商隻言片語的回報中獲悉弟弟的動向。蚩尤那夜的怒火已被時間衝淡,尋思著什麼時候找個台階下,搬回家裏住,抑或讓襄垣搬過來。

父母已經死了,襄垣在的地方,就應當是他們兩兄弟的家。

蚩尤實在是為這個既倔強又孤僻的幼弟傷透了腦筋,他就像梗在心裏的一根魚骨頭,怎麼都拔不掉,放著又硌得疼。

襄垣從不過問兄長的行止,就連話也不對旁的人多說。

所幸尋雨的善解人意衝淡了蚩尤的煩惱,他詫異地發現,澤部赫然也有能工巧匠。隻是她們致力的方向與安邑幾乎完全相悖。

安邑人認為,所有的冶鐵、木材以及礦石熔鑄之術都是為了殺戮與捕獵服務的,而澤部人擅長製造多種多樣的手工藝品,她們將生活經營得十分精致。譬如放在湖中養貝殼的小籠子、捉魚的小簍、鐵製的杯盤鍋碗、裁剪的小刀,甚至織麻布的梭,還有掛在門外屋簷下的小鐵人、小鐵馬和小鐵魚,被風輕輕吹一下就會叮當亂響。

蚩尤甚至想不明白這些東西有什麼用,除了添個出門進門都必須低頭的麻煩以外,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夫君,幫我個忙。”尋雨輕輕說,她用一個小銼子把鐵片磨平,兩頭鉚接起來,嵌在幾根鐵杆上,“我的力氣太小了,你幫我把它彎過來。”

蚩尤盤膝坐在矮案前,問:“又做什麼?”他接過鐵杆,擰幾根棍子就像擰枯草般輕鬆。

尋雨支頤細想,說:“能做得好看點不?”

“這樣?”蚩尤將鐵杆擰彎,又捋直,幾根纏在一起,擰成麻花狀。

“啊。”尋雨笑道,“這樣挺好看。”

她嘴角帶著笑,埋頭畫了幾條線,示意蚩尤照著做,最後夫妻倆一起把一堆鐵杆子、鐵片組裝在一起。蚩尤蹙眉打量尋雨的工藝品,發現那是個沒有頂的小鐵床。

尋雨笑了笑,輕推小床,它半圓的底部在桌上輕輕搖晃起來。

蚩尤問:“給誰睡?”

尋雨道:“給咱們以後的女兒。”

蚩尤道:“還特地做個床?”

尋雨揶揄道:“不做個小床給她,她以後怎麼睡?難道和咱們擠一起嗎?我可舍不得有人搶我的夫君。”

蚩尤忍俊不禁,取過那張小床,淡淡道:“小孩子……”

“……總會有的。”尋雨又埋頭用炭條畫另外一件東西,看上去像個兜肚。

那一刻,夫妻二人心頭都升起一股溫馨之意,蚩尤看著尋雨,指背拂過她的臉。

蚩尤說:“你怎麼知道會是女孩?說不定是男孩。”

尋雨嗔道:“我可不想是個男孩,沒事又跟著你學打打殺殺的。”

蚩尤莞爾:“現不再打打殺殺了。”

尋雨欣然點頭,說:“外頭的豆兒發芽了,幫我拿點進來。”

秋高氣爽,蚩尤揭開叮叮當當的門簾走出去,門外的陶罐染著古樸的顏色,一場新雨後,其中放置的豆苗綠得像洗過一般。那是數日前蚩尤和尋雨一同親手種下去的。

“拿一罐給襄垣吧。”尋雨道。

蚩尤沉吟片刻,提著陶罐,穿過安邑。

族人們正將成批的麥子堆成垛,一切景象看上去都井井有條,富足安寧。

襄垣的家離冶坊沒多遠,蚩尤推門進去,看到家中淩亂不堪,到處都堆著礦石與工具。

由於采光不足的緣故,房中很是昏暗,蚩尤把屋後的木窗打開,幹爽的秋風吹進屋來,潮氣散了不少。

他把裝著豆苗的陶罐放在窗台上,總算給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增添了一點生機。兩間房裏,蚩尤從前睡的床收拾得整整齊齊,而襄垣自己的床則亂七八糟。

家裏沒人。

蚩尤走向冶坊,襄垣坐在熄火的熔爐旁,安靜地端詳手裏的兵器——那是年初與北地合部開戰時,襄垣親手鑄出的第一把、並交到蚩尤手中的劍。

三尺六寸五分長,兩指寬。

劍橫擱膝前,劍身映出襄垣古井無波的眼眸。

蚩尤站在冶坊外看了很久,襄垣始終沒有抬頭,就像入了魘障般,雙耳不聞世事。

蚩尤找來一個人,問道:“他通常這麼坐著多久?”

那工匠答:“他……不吃不喝,一坐就是一天,有時還得兩三天……”

蚩尤蹙眉,進了冶坊,襄垣始終安靜坐著。

“襄垣。”蚩尤一手在他麵前晃了晃,“襄垣?”

“襄垣,聽得見哥哥說話嗎?”蚩尤道,“你沒事吧?!襄垣!”

“滾。”襄垣不耐煩道。

蚩尤鬆了口氣,襄垣還感覺得到外界。

“你這樣不成。”

襄垣不予置答,看著鋒銳的劍身,倒影中現出他的雙眼與蚩尤的雙眼,二人對視片刻。

蚩尤道:“出去走走,秋天來了,你再這麼下去,遲早得失心瘋。”

襄垣沉默,蚩尤又問:“你還認我這個哥哥不?”

襄垣終於抬起頭:“你是誰?”

蚩尤道:“蚩尤,你哥哥!”

襄垣淡淡道:“你不是蚩尤,我認不得你。”

蚩尤蹙眉,襄垣道:“我哥哥是天下王者蚩尤,你不是他,你叫‘尋雨的夫君’,不是蚩尤,別認錯人了。”

“你!”蚩尤幾乎忍無可忍,而後語氣森寒道,“你好自為之!”

他憤然離去,冶坊內唯剩陰暗的天光照入,一個人,一把劍。

某天,辛商帶著他的未婚妻來了,那是一名滄瀾部的女孩。她收下了辛商的定情信物,同時驚訝於這柄小刀的工藝。這種小刀在滄瀾部裏是無法見到的。

蚩尤道:“兄弟,你也打算成婚了嗎?”

辛商讓他的未婚妻自去與尋雨熟絡,自己則盤膝在屋內坐下,笑道:“嗯,剛去見了襄垣一麵。”

蚩尤道:“不錯的女孩……襄垣說了什麼?”

辛商取過酒甕,聳聳肩:“什麼也沒說。”

蚩尤的問題沒有得到期待中的答案,辛商說:“你就這麼與他擰著?起碼去看看吧。”

蚩尤道:“他過得挺自在不是嗎?他的‘劍’怎麼樣了?”

辛商答:“一句沒提。”

蚩尤蹙眉:“該給他成婚了。”

尋雨與那滄瀾部的女孩正在看一串漂亮的海珍珠,聞言轉頭向著蚩尤道:“你該去和他談談。”

蚩尤深吸一口氣,不置可否。

辛商懷疑地瞥了尋雨一眼,男人談話,女人插嘴,這在從前的安邑極其罕見。

辛商的目光帶著點敵意與嘲弄,那嘲弄的意味是如此明顯,馬上就令尋雨上了心。她不自然地避開辛商的目光。自從來到安邑,這人便從未與她說過話,但礙於他與蚩尤的關係,她又不得不對他保持著最起碼的禮貌與客套——即使得不到回應。

蚩尤最後說:“隨他去,懶得管他了。”

辛商毫不避忌在一旁的尋雨,說:“你變了,蚩尤。成家挺好,但你從前的霸氣上哪兒去了?”

說著他站起身,朝他的未婚妻吹了聲口哨,像在喚一隻家禽。那女孩笑吟吟地起來,與尋雨道別。辛商伸出寬大的手掌,攥著她的手,讓她小鳥依人地跟著自己回家去。

蚩尤被辛商戳中傷口,獨自坐著喝悶酒。想起小時候,從斷生崖上用雙手把襄垣抱回來的那天晚上,尚在繈褓中的幼弟哭喊不停,發著低燒。四歲的蚩尤不知怎麼辦,好一陣手忙腳亂,幸虧最後襄垣命大,總算慢慢地活下來了。

然而他就是一個常年發著低燒的虛弱的小孩,不管有沒有人管他,總是好不了,卻也死不掉。不管蚩尤去到哪裏,這個拖油瓶般的弟弟總在那裏。

蚩尤想著,終究心中有愧,正起身打算去看襄垣一眼時,忽聽村落裏有人喊道:“怎麼回事?!”

“殺人了!”

“他在村子裏殺人!!”

冶坊處一片混亂,間雜著慌張的叫喊,蚩尤快步走出來,嗬斥道:“冷靜點!哪裏出了事?!”

許多人從冶坊的方向跑過來,個個帶著猙獰扭曲的神色,仿佛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在背後追趕。一個女人驚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尖叫道:“在那邊!襄垣他……他……紅光一閃,那些人就死了……就死了!鬼怪!他被鬼怪附身了!”

蚩尤心中一顫,馬上以最快的速度衝向冶坊。

“襄垣!”蚩尤吼道。

襄垣站在空地上,周圍擺放著大小不一的石頭,地麵用鮮血畫了一個法陣,那血液不知是人的還是家畜的,他的身周躺了幾具被繩子捆綁著的屍體。

他的臉上帶著奇異的微笑,雙目中閃爍著近乎狂熱的神采,周遭人似乎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場麵,盡數驚恐退開。

“襄垣!”蚩尤衝進那法陣中,襄垣回過神來,本能地要躲讓的瞬間卻被蚩尤推翻在地。

蚩尤發著抖,檢視他的雙眼,問:“你怎麼了?襄垣?!”

襄垣竭力推開他,憤怒地吼道:“我沒事!”

蚩尤說:“我是誰?襄垣,回答我!”

襄垣眉目間充滿了戾氣,不認識般地打量蚩尤。許久,那聲“哥哥”終於還是沒喊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