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積了足有一尺深,腳印通向遙遠的東北方,蚩尤順著他的腳印追隨而去,兄弟二人離了近百步遠,一前一後地頂風而行。
“襄垣!”蚩尤的聲音不大,帶著難得的猶豫,“你又想去哪裏?!”
襄垣沒有聽見,蚩尤逆著風的聲音很快就被吹散了。
蚩尤始終對那名喚“血塗之陣”的東西抱著警惕與忌憚,生怕襄垣會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死於非命,又或者是自不量力地去抓人來吸魂。他必須看住自己的弟弟。
襄垣一路上竟沒有半次回頭,執拗地一直朝東北走著。
直至雪停了,他們已走出安邑很遠很遠。
襄垣停下休息,蚩尤也在距他百步開外的地方坐下。二人一前一後,襄垣似乎並不知道兄長一直跟在他的身後,而蚩尤也沒有再開口,始終注視著遠處幼弟瘦削的背影。
跋山涉水,經過苦寒之地……鐵木林內青鬆林立,鹽湖荒蕪廣袤,錯落的岩石帶著血色,越朝東北走,地氣竟是越熱,沿途黃土化紅,紅土變黑,黑土地最後聚合為反射著日光的、滾燙的黑曜岩。
徒步行走了近三個月,最後襄垣來到一片荒蕪的土地盡頭,那裏屹立著一座高聳入雲的雙峰之山,山的中央深深凹陷下去。
生翼的妖獸窮奇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紅色泥濘中的蛇身鳥頭怪物大聲嘶叫,互相纏鬥。
襄垣在山腳下停了步子。
鏖鏊山,山體中部深陷,雙峰鼎立。
他想起了在創世火種處看到的那一幕——金色火海中,一座雙峰之山崩毀,釋出水與火的光環,整座山巒從中塌陷。
一模一樣。
襄垣已然疲憊不堪,於山腳下四處尋找。他曾經在遊曆神州時來過此處,知道有遷徙遠去的人們廢棄的房屋。
他找到一間以岩石搭建的民居,吃力地將熄火已久的熔爐打開,並將繩索捆在大筐的煤上。此地住民曾經在鏖鏊山內開采出燃料,但未來得及使用便離鄉背井。
他依序拖著十大筐煤炭,忙活了整整一天,將它們拖進廢棄的冶坊,並簡單搭了個床,方躺在床上歇下。
蚩尤跟到鏖鏊山下,親眼目睹了襄垣所做的一切。他沒有現身,隻在山腳高處的坡上選了一棵參天大樹,躺在樹杈上咀嚼幹糧。他的目光穿過重重樹枝與樹葉,投向在廢棄村落中落腳的襄垣,察看對方的一舉一動。
第一天,襄垣將煤炭分類揀出。
第二天,襄垣開始清理熔爐。礦石、煤渣紮得他滿手是血,他把廢物拖出村外不遠處,倒在一個坑裏,回來時已筋疲力竭。
第三天,襄垣磨礪鑄刀的石頭,並清理整個冶坊,從村外打水回來,擦洗熔爐。
第四天,一切終於收拾停當,襄垣解開他的包袱,裏麵是那把在龍淵為蚩尤鍛冶的半成品劍。
他對著那把劍,整整坐了一天,目光專注,仿佛置身世外,風聲與妖獸的嘶鳴離開了他的耳鼓,眼中隻有滿布奇異紋路的兵器。
襄垣看了一整天的劍,蚩尤則遠遠地看了一天襄垣。
在蚩尤的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弟弟,他似乎從未了解過他。
源風中裹著的水、火、金三係神力載浮載沉,緩慢旋轉。
引魂礦原石在他的身邊綻放著淡淡的藍光。
襄垣摸出鑄魂石,把原礦和晶石放在一起比較,自言自語道:“陵梓,我要開始鑄劍了,現在隻剩下你陪著我。”
落錘的那一刻,叮的一聲輕響,細微清澈,卻蕩氣回腸。
聲音穿越重重雲層,傳入沉睡的銜燭之龍耳鼓中,它在睡夢裏短暫地醒來,卻沒有睜開雙眼。
曆史在風裏飄零,擊砧之聲將開啟一個全新的時代。
許多年後,當有關龍淵之劍的傳說在後世流轉,工匠們尊稱襄垣為不世出的天才,古往今來最強的大鑄劍師。神祇源力固然重要,更珍貴的是他傳下來的“血塗之陣”。
襄垣死後,陣法雖早已在曆史中遺失,成為工匠們記憶中的殘卷,然而單靠這殘卷拚湊起來的殘缺不全的陣法,便足以令龍淵鑄冶之術獨步天下。
千裏之外的安邑,辛商成婚之夜,襄垣與蚩尤一同失蹤了。
尋雨在家裏等了很久,蚩尤沒有回來,也無人報信。她朝安邑的族人問道:“從前蚩尤經常這樣嗎?”
有人回答她:“很少,六年前失蹤過一次,是出外尋找襄垣。”
尋雨坐不住了,然而漫漫冰雪覆蓋了蒼茫大地,她又能去哪兒?
她讓安邑的小夥子回龍淵一趟,去尋找這對兄弟。但沒有人聽她的話,在他們眼裏,尋雨隻是蚩尤的女人——為蚩尤延續後代的人,而非“首領夫人”。
尋雨隻得作罷,終日倚著門出神。
冬夜漫長,無事可做,她就與烏衡、辛商的妻子薑姬圍爐織布,打繩結,以及預備開春時的漁網。
蚩尤不在,集市上是辛商負責看著。這名聲望不遜於蚩尤的勇士擔負起了臨時族長的責任,卻不派人去尋找蚩尤與襄垣,就像沒事人一樣。
尋雨很不能理解安邑人的思考方式。
某天,三個女人在薑姬家裏閑聊。薑姬已經懷孕了,小腹微微隆起,一臉幸福的表情,烏衡在織網,尋雨在串一串豆子。
薑姬朝烏衡笑著說了句什麼,詞不達意,磕磕巴巴,又指了指尋雨。
尋雨道:“她說什麼?”
烏衡笑著說:“她說,辛商和蚩尤是換刀的弟兄,你們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可以結為夫妻……”
尋雨欣然點了點頭。
烏衡為人熱情,與薑姬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教給她長流河一帶方言的同時,也學會了滄瀾部的語言。
“你和辛商是怎麼交流的?”尋雨忽然有點想不通,這對夫妻甚至語言不通,從認識到成婚,隻用了短短幾個月,這樣真的了解對方嗎?
“笑。”薑姬言簡意賅地解釋道,繼而與烏衡一起爽朗地笑了起來。
尋雨不禁莞爾,薑姬又說:“他媽媽……也是……嗯。”
尋雨明白薑姬所指,蚩尤告訴過她,從前辛商的父親在一次劫掠中救出一個女奴,便是辛商之母。
那滄瀾部的女奴生下了辛商。在安邑,奴隸的孩子本不受重視,然而辛商以一身武力逐漸贏得了部族的尊重,反而沒有人再提他的出身了。
烏衡說:“他們一族信奉赤水女子獻大人。”
尋雨緩緩點頭,問:“那位大人是一個怎樣的神明?”
薑姬咬字不甚清晰地說:“女戰神。”
尋雨不太理解,烏衡解釋道:“赤水女子獻大人是傳說中的女戰神,能製造蜃氣。薑姬他們的部落從前被稱做‘蜃族’。”
薑姬牽著烏衡的手去摸自己的脊椎末端,邊笑邊說著什麼。尋雨十分好奇,問:“有什麼特別的嗎?”
尋雨也伸手去摸,摸到薑姬背脊最下方,有一微微的突起,像一小截不明顯的突出尾骨,當即明白了。她們的族人原先被稱做蜃族,自與蜃有著淵源,經曆了演化,身上卻還保留著些微特征。
烏衡詫異道:“你會吐蜃氣嗎?”
薑姬笑著搖頭,明亮的雙眼注視著她們,又指指自己的肚子,說:“小孩子,說不定會。小乖乖。”
三個女人一起笑了起來,尋雨不禁想到自己與蚩尤……有朝一日自己懷孕生產,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如果是女孩,又會有怎樣的能力?
萬一……她無法懷孕呢?蚩尤該怎麼辦?
烏衡與薑姬的笑鬧聲停了,薑姬似乎明白尋雨心裏所想,安慰了她幾句,入內去取東西。
尋雨自嘲地笑了笑。烏衡道:“我都沒有呢,你急什麼?”
尋雨揶揄:“真的沒有嗎?你多半是一腳把烏宇弟弟給踹下床了吧,哈哈哈……”
烏衡抬手來擰她,薑姬笑吟吟地拿著兩件東西出來,分給烏衡與尋雨。
尋雨的笑容登時就僵住了。
薑姬還沒注意到她的表情,笑著說:“給,小孩。”
烏衡道:“麵具?有什麼用?”
“小孩子會來,會健康。”薑姬笑說,拉起尋雨的手,把其中一個麵具塞到她手中。
烏衡饒有興味地問:“還有這種東西?怎麼沒見他拿出來過?”
薑姬答:“箱子裏,我看見,問他,他說。”
烏衡明白了,定是薑姬在家裏收拾東西的時候翻出來的,而辛商則告訴她,這些麵具能護佑小孩出生後健健康康,茁壯成長。
烏衡說:“謝謝,我會收起來的……尋雨?”
“尋雨,你還好吧?”烏衡不安地問。
尋雨眼神空洞,瞳孔陣陣收縮,雙手發抖。她烏黑的眼眸裏映出張牙舞爪帶著血痕的麵具,那猙獰的笑容似在嘲弄她的愚蠢與無知……
薑姬慌了,忙抬手試她額頭,卻被尋雨輕輕擋開。
“怎麼了?!尋雨?”烏衡焦急地問。
尋雨夢遊般搖頭,拿著麵具離開,回到了自己與蚩尤的家。
烏衡正不知該不該跟去,辛商卻回來了,他瞥見烏衡手裏的麵具,當即不悅地蹙眉,舌頭抵著下唇舔了舔,眯著眼不吭聲。
“這是做什麼用的?”烏衡隱約察覺到什麼。
“祭祀。”辛商眉毛一揚答道。
烏衡半信半疑地點頭,朝他告辭。
辛商大步進了屋內,烏衡剛走出幾步,回頭時聽見屋中傳來一陣斥罵以及薑姬的尖叫與哭聲,似是辛商對薑姬動了怒火……她不由得一陣心寒。
尋雨當天回家便不吃不喝,發起了高燒。
翌日,烏衡終歸放心不下,上門前去探望,卻見臉色蒼白的尋雨躺在床上,床頭放著麵具。烏衡隱約感覺到壞事了。
“你到底是怎麼了?”她焦急地問,“這個麵具有什麼問題?!”
尋雨眼神空洞,隻是神情絕望地搖了搖頭,無論烏衡怎麼追問,始終一句話不說。
烏衡無奈地離開,上門去找辛商,問:“現在安邑究竟是誰在管事?”
“我。”辛商道,“又怎麼了?”
烏衡道:“尋雨生病了,得馬上把蚩尤找回來!”
辛商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微笑,說:“你鐵定會後悔的。”
“你這叫什麼話!”烏衡一怒而起,揪著辛商的領口,質問道,“蚩尤的妻子生病了!現在什麼也不吃,族長和襄垣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你就這麼放任不管?!”
辛商抬手,輕輕推開烏衡,揚眉道:“蚩尤的決定我無權幹涉,你也是。烏衡,別逼我動粗,你不是我的對手。”
“你……”烏衡強忍著一口氣。
她走出村落,正尋思著讓幾個族人去找蚩尤他們,但天大地大,此時又值萬裏雪飄,在神州大地尋兩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蚩尤和襄垣究竟去了哪裏呢?
苦惱之中,烏衡經過一間矮小的土房,忽然就留了心。
她走到土房外,朝窗內看了一眼,那是一間牢房,潮濕冰冷的地上坐著一個人。
自她對這間牢房有印象伊始,就從來沒有人朝牢裏送過飯。然而那人還活著,正盤膝坐在地上,就著窗外投入的昏暗日光鋪開滿地算籌。
“走開。”囚犯淡淡道,“你擋著光了。”
烏衡蹙眉問:“你……為什麼被關在這裏?”
囚犯答:“別管我,快逃命吧,安邑已經時日不多了。”
烏衡靜了一會兒,說:“你犯了什麼罪?”
囚犯道:“因為我講實話。”說畢抬起頭,與烏衡對視。
烏衡方看清此人正是在洪涯境有過一麵之緣的安邑祭司玄夷。
“他們把祭司關押在牢房裏?!”
玄夷沒有回答,烏衡馬上轉身去找人想問個究竟。蚩尤不在部落裏,尋雨重病,其他族人都說不上話,她隻得再去找辛商。
所幸辛商還是知道輕重的,雖與烏衡、尋雨二人的關係都不對付,畢竟他的妻子與她們是好友,況且蚩尤走了,放著他重病的妻子不管也說不過去。
“出來吧。”翌日辛商打開牢門,朝玄夷道,“又到你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玄夷拖著手銬腳鐐,給尋雨看了病。
“心病。”他木然道。
烏衡說:“她不吃不喝,已經快三天了。”
玄夷看了榻邊的麵具一眼,烏衡又問:“你能找到蚩尤嗎?”
玄夷坐下,以算籌推演片刻,而後緩緩道:“東北,鏖鏊山。”
烏衡一陣風般離開:“我讓辛商帶人去找他們!”
玄夷在算籌上添了一根蓍草,淡淡道:“他不能去,安邑即將有外敵,蚩尤不在的消息已經傳開,馬上就會有部落前來劫掠。辛商一旦離開,安邑將麵臨被滅族的命運。這一劫若能撐得過去,還能苟延殘喘些時日。”
烏衡驚道:“什麼時候?!”
玄夷答:“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