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身著藍色布袍,罕見地單膝跪地,與尋雨一同祭拜澤部的神明商羊。
北鬥星經東天,天地間凝結了晶瑩的雨珠紛飛落下,巨大的篝火暗淡下去,繼而化為旋轉的青嵐衝天而起,伴著漫天飛絮般的細雨與澤部諸人欣喜的叫喊。
蚩尤在圍欄前坐下,岩鋒般的嘴角勾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謝謝你為我和襄垣織的袍子。”他說。
尋雨一笑:“襄垣呢……他的袍子合身嗎?”
“他?”蚩尤不以為然,“他除了琢磨那把斷生,就沒有別的念想了。”
“斷生是什麼?”尋雨詫道。
“斷生是一把劍。”蚩尤說,“他正在搗鼓的玩意,比刀更鋒利,威力也更強。”
尋雨說:“我看不出他是個喜歡殺戮的人。”
蚩尤道:“他確實不喜歡殺戮,殺戮的事,會有別的人來替他完成。事實上我也不太清楚他為什麼……”
尋雨警覺:“所以呢?想要鑄魂石,也是因為他的劍?”
蚩尤道:“不,鑄魂石是因為他想把所有為了保護我們而犧牲的戰士的魂魄收集起來,留在劍裏,讓他們永遠活下去。這,也是另一種永生吧,至少以尋常人的壽命而言……”
“你們經常有人戰死嗎?因為殺戮?”
“是我們。”蚩尤糾正道,“包括澤部。尋雨大人,別忘了荒岩山的戰爭中,那些為了澤部犧牲的戰士。我們現在已經是一個整體了。”
尋雨神色一黯。自來到安邑後,澤部諸人的所住所食,無一不是仰仗了蚩尤。安邑人把最好的狩獵之地留給她們,劃出最肥沃的平原黑土供她們耕種,自己則到丘陵上去開墾梯田。
長流河支流,北溪中段的淺水湍灘,一彎腰便能抓到水裏騰躍的魚,茂密的叢林中豐富的藥草與山珍,這些都給了澤部。
其間種種,尋雨怎可能不明白?
蚩尤無形中帶給她精神上的壓力,比起自從來到安邑後便避而不見的襄垣,麵前這魁梧的野蠻首領更令她感覺難以應付。
蚩尤漫不經心道:“這裏不再是荒岩山了。”
尋雨笑了笑,答:“對。”
蚩尤的話中之意,尋雨心裏清楚得很。澤部要在長流河北岸長久地延續下去,與其他部族通婚是必不可少的前提。這些天來常常到澤部村莊的安邑小夥子,與族中女孩們相處的情景,結下的情誼……都在催促著她做出決定。
打破澤部的通婚之禁勢在必行,除非尋雨想讓她的族人自然老死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
蚩尤說:“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尋雨看了蚩尤一眼,而後問:“你呢,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尋雨有太多的話想問,然而此地她唯一算得上熟稔的襄垣卻幾乎從不出現。久而久之,反而是眼前這大個子跟她更熟絡。
蚩尤道:“我的打算,是讓長流河北麵所有部落集結在一起,成為一個占據神州以北的聯盟,包括你們、烏族。所有人自給自足,生存,發展。之後再進軍南方,一統神州,把他們聯合起來。”
尋雨輕輕地說:“你正在這麼做了。然後呢?”
“然後,”蚩尤淡淡道,“向那些支配我們命運的,住在洪涯境裏的神祇宣戰!”
尋雨不說話了。
蚩尤道:“天下大旱,千萬部族朝著各自的神祇祈求,而他們給了人什麼?!吝嗇於一滴雨、一捧水。烏族在荒蕪的烏海邊緣棲息了三百餘年,閻羅從未為他們改善過什麼,甚至沒有賜給烏衡一枚種子。”
尋雨忍不住開口道:“但據說女媧娘娘請求商羊大人與飛廉大人前來降雨……”
“是嗎?”蚩尤打斷了尋雨的解釋,反問道,“那當你們一族遭受危險之時,商羊在做什麼?伏羲製定天規,刻下上元太初曆法,萬物都需要在他的界定下運作。
“長流河以北的部族不能逾越界限,涉足南方一步。他在長流河中注入神力,凡人若不慎喝下後便將陷入昏迷,我弟弟差點就因為這樣而被水淹死!他讓人們朝拜神明,但你看他給了我們什麼?什麼都沒有給!我們依靠自己的雙手在這個世界上耕作,何曾承他半點恩澤?!你見過他豢養的神仆嗎?目光呆滯,就像一群芻狗般麻木……”
“你還記得陵梓吧?”蚩尤的聲音低了些,注視著尋雨的雙眼,“與襄垣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安邑的祭司,他死在他信仰的神手上,沒有半句解釋,那麼輕輕一下就死了!隻要伏羲願意,他可以隨時殺死所有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是因為……”尋雨喃喃道。
“你想說,那是因為陵梓冒犯了蓐收?”蚩尤說,“是嗎?你覺得當時陵梓冒犯了他?”
尋雨沉吟許久,最終搖了搖頭。
蚩尤道:“襄垣知道,我們總有一天會與那些神對上!隨著人族的繁榮興盛,伏羲會用一場洪水,或者山崩、地震,抑或大旱,讓我們全部死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就像時刻懸在凡人頭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時會砍下來:就像你坐在一個懸崖下,頭頂是搖搖欲墜的岩石,不知它哪一天就會朝你砸下來!那種感覺你不懂。”
“我懂。”尋雨輕輕地說,“現在我就是這種感覺。”
蚩尤笑了起來,笑容中帶著點難明的意味。
“我以為我對你們夠照顧的了。”
尋雨與蚩尤的目光相接,緩緩道:“你想得很多,也想得很遠。聽說你剿滅過許多部族,就在我們站的地方,這裏的河對岸,曾經有一個合水部。”
蚩尤淡淡道:“不願意歸附我,便隻有死。”
尋雨問:“你走過那麼多地方,有沒有聽過一些很細微的聲音?”
蚩尤蹙眉不解其意,尋雨側著頭,閉上雙眼,睫毛在銀色的月光下輕輕一顫,說:“就像現在,聽。”
彼此間陷入了漫長的靜謐,一滴夜露折射著月光,落在花葉上。
刹那間,曠野上千萬朵靛藍色的夜顏花紛紛綻開花瓣,沙沙聲響不絕。一陣微風卷著花香飛過草海。
“我們的信仰,”尋雨睜開雙眼,對蚩尤說,“並非商羊大人,而是他在很久以前教給澤部的,尊重生命的神諭。”
尋雨笑了笑:“這世上每一個種族都有自己生存的權利,誰也不應該剝奪其他族裔的生命。每一條魚,每一朵花,山川岩石,草木蟲魚,萬物興亡都有它們自己的規律,並非伏羲可以界定。”
蚩尤道:“可你們也吃魚,吃肉。”
尋雨說:“媽媽講過,商羊大人教導我們,狩獵與耕種,還有捕魚,是令我們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在結束它們的生命時,必須心存感激。”
“……你看得很通透。”
“所以,我覺得神祇們對萬物應當是一視同仁的。不特別偏愛哪個部族,也不會厭惡他們。商羊大人主雨,雨水化生萬物,萬物都在他的神力下成長。”
“既是如此,伏羲便不該定下什麼天規!”
“那麼你呢?”
蚩尤眉毛一揚。
尋雨道:“如果你成功了,把所有部族都聚集在你的‘劍’下,你會怎麼要求他們,又會怎麼要求你自己?”
蚩尤不說話了。
尋雨說:“說到底,規矩由誰來製定,隻不過取決於誰淩駕於其他的弱小種族之上。那不是我們澤部想要的,請回吧,首領。”
蚩尤笑了起來,眯起眼道:“有意思。”
尋雨轉過身,正準備沿著月光小徑回村落去,蚩尤卻道:“如果我向你承諾,不會像伏羲那樣呢?”
尋雨沒有回頭,而後柔聲道:“我不需要任何許諾。”
尋雨走了,蚩尤沿著曠野走進樹林。茂密的樹叢在夜裏像無數張牙舞爪的怪物。
那個女孩一語道破了他的野心——連蚩尤自己都未曾發現的野心。然而那又怎麼樣?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有點迷茫。
不周山的火,玄夷的預言,這些從未令他動搖過。
但是,當蚩尤看見森林裏一隻螢火蟲趴在樹葉上,尾部微微發亮,繼而吸引了草叢中的另一隻雌性飛來交尾時,依稀竟有些茫然。
就像登山的人,提前碰上了一個旅者,告訴他山頂什麼也沒有……那麼,是否還要繼續朝上走?
同時間,月光小徑的另一邊。
流水潺潺,從安邑西邊湖泊流出的溪水淌過腳下,烏衡對著幾件袍子,專心致誌地搓洗。
“你在做什麼?”飛廉問道。
烏衡頭也不抬,答:“給我弟弟洗衣服。”
飛廉有點疑惑,問:“洗衣服?”
烏衡說:“衣服會髒,所以要洗。你們神是不是從來不用洗衣服?”
“嗯……”飛廉看著烏衡拿一根木棍在石頭上敲打,覺得十分有趣。
烏衡抬頭道:“我發現你的衣服好像從來不髒,要我幫你洗洗嗎?”
飛廉說:“神的外袍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不同的神力化做不一樣的外袍。”
他身形隻是一閃,布袍散去,一瞬間化出閃亮的青色魚鱗戰甲,烏衡眼中不禁現出驚歎之色。
“你曾經與人戰鬥過嗎?”烏衡問,“上次忘記感謝你了,最後和金神誰贏了?”
“沒有,我學著祝融那家夥變的,他總喜歡搗鼓這些。蓐收跑不過我,我從來不和他們動真格……需要幫忙嗎?我猜你要把它們吹幹。”
烏衡莞爾:“謝謝,我正打算晾衣服。”
飛廉打了個響指,數件外袍於狂風中揚起,被風吹幹後輕輕落在溪畔的草地上。
烏衡說:“飛廉大人,可以麻煩您到樹後站一會兒嗎?”
飛廉身形消失,出現在一棵樹後,問:“你現在又要做什麼?”
烏衡脫下自己的外袍與亞麻裏衣,解開係著頭發的草繩,一頭瀑布般的長發瀉下。少女赤裸的胴體在月色下猶如抹了一層油脂般美麗。
烏衡笑道:“洗澡。好了。”
她浸於溪流裏,坐在一塊石頭上,露出肩背,仔細地梳理頭發。長發隨著溪水載浮載沉,漂散在水中。
她笑道:“本來是……無所謂的,畢竟我們在你們眼中都是螻蟻,無分彼此,但我……過不了自己心裏這關。”
飛廉其實並不太懂烏衡話裏的意思,然而他的眼中帶著笑意,說:“我明白了,現在你想把自己的身體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