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垣,你看看是這個不?』蚩尤緩過氣來,把襄垣叫過去說話。
他的手掌被滾燙的劍灼得近乎焦黑,皮膚皸裂。隻見那手中托著一道火苗,一滴水,以及一枚滿是金刺的圓球,三道源力在風球裏緩慢旋轉。
襄垣睜大了眼睛。
玉台山之巔,琅寰古玉陣中,諸神就位,然而這一次較之之前伏羲在白玉輪中央召見諸神,到來的神明卻隻有五位——女媧、神農、蓐收、祝融、共工。
女媧眉目間仍帶著一絲淡淡的憤然之意,臉頰上現出一陣暈紅。
祝融道:“媧皇大可不必如此。”
女媧淡淡道:“祝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神農望向蓐收:“金雷神君,你如何作想?”
蓐收沉默不語,一身戰袍在勁風中獵獵飛揚,袍襟上纏繞著糾結的雷霆。
女媧緩緩走過:“伏羲管得太多了。自從諸天神明於始神的清氣中孕育而出後,這神州大地就一派欣欣向榮之景。萬物生長乃是生靈真諦所在,不著力扶持已是逆了冥冥之中的大道,為何還要予以製約?世間原不需要按照他製定的天規運轉!”
眾神眼望蓐收,蓐收道:“這話你為何不親自與他說?又將我喚來做什麼?”
蓐收話音雖帶著疑問,卻心知肚明。他素來是伏羲的親信,女媧不便當麵違拗伏羲的天規,散了之後特地將蓐收尋來,個中深意昭然若揭。
祝融手臂環在身前,眼望共工,笑道:“先前那場大旱已夠久了,還遂不了伏羲的意嗎?”
共工默然不語。
“人與萬物俱生存於這廣袤的神州疆土之上,”女媧不悅地說,“萬物自有其興滅之道,何以厚此薄彼?”
蓐收冷冷道:“既自有其興滅之道,媧皇先前‘扶持’一說又作何解?”
這一下眾神無言以對,神農搖搖頭:“依我看,竟是都撒手不管,才順遂了這冥冥之中的天道。”言畢算是表明了立場,化做一道青光射上天際,離開洪涯境,朝西方飛去。
共工插口:“照我說,大旱滅去不少生靈,人族也已收攏了活動範圍,伏羲大可不必因此而心煩。畢竟這些弱小生靈終究是信仰我們的。數十年壽命的人,能做出什麼來?任其繁衍就是。”
蓐收眉毛一揚,挑釁地答道:“羲皇所言實則有理,這些螻蟻砍伐樹木,捕獵飛禽走獸,已漸漸將神州弄成一團糟,你們就不覺得神州自從這族種出現之後,便不一樣了嗎?”
女媧淡淡道:“尋求生存天經地義,天下有什麼生靈是不吃不喝的?”
蓐收鋒芒相對:“但飛禽走獸會在吃飽喝足後自相殘殺嗎?”
祝融哂道:“不必這麼想,神州之大,無奇不有,你便將他們當做花草樹木,照拂一下罷了。”
蓐收答:“你們願意照拂是你們的事,休要牽扯上我……”
風越刮越烈,一道青嵐卷過琅寰古玉陣,風芒消散,隻見飛廉笑道:“我又來晚了?”
“神農已經走了。”女媧道,“你帶了人上來?”
諸神都沒有注意到飛廉身後的凡人,唯女媧掃了一眼,便不再在意,隨口道:“商羊與閻羅為何不來?”
飛廉想了想,答:“閻羅不想摻和天規的事,商羊亦然。”
女媧柔聲道:“蓐收,你聽見了嗎?他們也覺得該當守護生靈。”
蓐收冷哼一聲,飛廉卻笑嘻嘻道:“商羊怎麼想的我不知道,閻羅的主意則是不想幹涉太多,任神州自生自滅。”
女媧俏麵含威,這個答案並非她想要的。
琅寰古玉陣外沿多了六個人。
尋雨深吸一口氣,笑道:“這就是玉台山?!天哪!那是女媧娘娘?!”
蚩尤和襄垣異口同聲道:“別亂說話!”
“神對於世人就如同父母。”烏衡嗔道,“這麼拘謹做什麼?”說著拉起尋雨的手,兩名女孩在琅寰古玉陣外遠遠看著。
古玉陣的邊緣蕩漾著五色彩光,女媧等神祇的身形在其中顯得有些模糊。尋雨與烏衡恭敬跪下,雙手觸地,行了個叩拜的大禮。
“你看那邊。”襄垣壓低了聲音。
蚩尤點點頭:“紅頭發的應當是火神。穿著藍袍的是誰?”
襄垣道:“可能是水神共工,咱們把飛廉叫出來,想辦法挨個兒與他們談談。”
玄夷道:“首領,那些可是神明!”
“我知道他們是神明。”蚩尤看著玄夷的雙眼。
玄夷似乎對襄垣與蚩尤這麼肆無忌憚地討論神祇,有種發自內心的恐懼與戰栗。
“首領。”玄夷的聲音充滿了威脅之意,“人在他們的眼中隻是螻蟻,殺死我們就像碾死螞蟻般簡單。”
蚩尤低聲道:“那麼這裏一共有五個,咱們應該先找哪一個?神農呢?你認得出他嗎?”
襄垣答:“是的,但他不在這裏。”
玄夷上前一步,忍無可忍道:“首領!”
蚩尤不理會玄夷,聲音帶著胸有成竹的自信:“那麼可以確定了,女媧、共工、祝融、飛廉,這裏四個,站在最邊上,不與他們交談的一定就是蓐收。”
“你怎麼知道他是蓐收?”襄垣低聲問。
蚩尤道:“猜的。他站在法陣最邊緣處,我過去試著與他談談。”
襄垣拉住蚩尤,小聲道:“等等!”
蚩尤抬起一臂,虛虛橫著,略側過頭,眼中帶著襄垣最熟悉不過的神色。
“相信我。”他說。
襄垣放下手,蚩尤整一整獵服,將麵具拉到額前,擋住雙眼,朝蓐收走去。
“我來。”陵梓忙道,“蚩尤,你不懂神祇的脾氣。”
蚩尤停下腳步:“你懂?”
陵梓也是十分茫然,答道:“我也……不太懂,但我好歹是金神的祭司,讓我去試試。”
襄垣也怕蚩尤語氣太衝,惹惱了這群神,然而,陵梓看上去並不比蚩尤更可靠。他的目光瞥向玄夷,帶著幾分冷冷的神色。
“現在該是你發揮作用的時候了。”襄垣低聲道,“祭司?”
玄夷一動不動地站著。
陵梓笑道:“我才是金神的祭司,相信我,襄垣。”
陵梓按著襄垣的肩膀,邁步時與他擦身而過,回頭朝他笑了笑。
眼看他走向神祇法陣的最西麵,不知為何,襄垣心內總有一分不安,電光石火間想起出發前玄夷說過的話。
“陵梓!回來!”襄垣猛地喝道。
然而那一刻,陵梓已抵達了蓐收跟前。
琅寰古玉陣內,蓐收隔著一層五色光幕靜靜站著,女媧則與飛廉、祝融、共工在陣中彼此交談。
陵梓於十步外緩緩跪下,額頭觸地,像尋雨與烏衡那樣對蓐收行了個大禮,又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再次跪下。
蓐收始終注視著陣外虛空。
陵梓依足古祭文上的禮數,沿路以額觸地,最後在三步外停下。
蓐收注意到他了。
遠處的所有人屏住呼吸。襄垣仍記得烏海遇險時,自地府疾射而出的數道黑火——閻羅親手救了烏衡的性命。
神祇對祭司總應有眷顧的。
渺小的凡人跪在蓐收腳邊,司金神祇剛硬的兩道劍眉微微擰了起來,繼而一步跨出陣外。
尋雨與烏衡牽著手,望向最西麵。
陵梓額頭抵住地麵,恭敬道:“安邑祭司陵梓,叩見蓐收大人。”
蓐收帶著點迷茫,問:“誰?”
“陵梓。”陵梓答,“安邑第四代祭司,得您留在龍淵山腹內神力眷顧的——”
蓐收抬起手指,沉聲問:“龍淵?”
刹那間虛空中出現六道金色鎖鏈,閃閃發光,彼此縱橫交錯,捆縛住陵梓全身將他拎起,懸在萬丈高的山崖外。
陵梓睜著眼不住喘息:“我是您的……祭司,蓐收大人。”
蓐收淡淡道:“但我怎麼沒見過你呢,你向我禱祝過?安邑一脈近百年沒祭拜過我了。”
緊接著,他右手虛點,將金色鎖鏈朝天空一甩。
所有的旁觀者發出慘烈驚呼,襄垣痛苦大吼道:“陵梓——”他的理智在那一刻崩潰了,他不顧一切地衝向蓐收,卻被蚩尤用雙臂緊緊箍住。
一道金光飛出,直直擊中陵梓,在他的胸膛上穿了一個血洞。陵梓在半空中噴出一蓬血雨,拖著鮮血的紅線摔出山崖,猶如斷線風箏般墜了下去。
女媧與祝融停下交談,朝陣外看了一眼。
一切都發生在頃刻之間。尋雨捂著嘴,眼中流露出難言的悲痛,跑出幾步卻被烏衡緊緊揪住。
“別衝動!”烏衡道。
蚩尤喘著氣,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覺到人在神威麵前的渺小與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