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3)

李芙蓉哭著,隻沒有聲氣。吳記者(小吳走了之後,李芙蓉口裏念念叨叨的始終是“吳記者”,她心裏認定了他就是記者)的出現,鼓起了李芙蓉的勇氣。既然省裏還有記者記得她,她也就不會一點沒有麵子。到這一年秋季征兵工作開始的日子,她起了個大早,趕到縣城去,要為外甥活動一個當兵的指標。縣城已經大為改觀。先前的老城在河西。現在河東辟出了大片的開發區,實際是個場麵鋪得極大的基建工地,到處挖得坑坑窪窪,堆得高高低低。因為是拆資或貸款搞的開發,許多工程資金不能按期到位(有的永遠也到不了位),剛建一點就停下來,死氣沉沉地一片狼藉。縣委、縣政府的新樓倒是早早立起來了,在那一大片狼藉中顯得很惹眼。李芙蓉下了長途汽車,一抬頭就看見了兀立在風塵中的那兩幢樓。新樓的工地還沒有清場。看場的是先前縣委的門房,也早退了休,讓人雇了來看場。他居然認出了李芙蓉,很感慨了一番之後做賊似的悄悄告訴她,縣委一幫領導今天都躲到老縣委的空屋裏去開會了,研究的就是征兵指標的分配。要找他們趕快些,已經快中午了,要散會了。縣委大院大部分已經搬空,隻單身宿舍樓的陽台上還晾著些零散的衣物。院子裏空蕩蕩的,亂草很快就旺盛了,鳥雀在裏麵蹦跳。李芙蓉走到門廊跟前正躊躇著,忽然從已經破損的玻璃門裏湧出一群人來,嘻嘻哈哈地喧嘩著,很開心。搶眼看去像一群軍人一樣難以分辨,個個身上都統一過號令似的穿著西裝,張張麵孔都顯得年輕,圓潤,生氣勃勃。他們一路談笑風生,走過李芙蓉身邊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對她在意。縣委搬遷的這些日子,每天都少不了有撿破爛的老太婆來。看看人將走盡,李芙蓉急了,失聲喊:“我是李芙蓉。”

那些人起先沒有注意,她又喊:“我找你們有事,我是李芙蓉!”

那些人中有一個大約是熟悉一些本地掌故的,回過頭,看了看她,問:“你是李芙蓉?”

“我是,我是李芙蓉。”

李芙蓉趕緊回答。“她是李芙蓉。”

那個人終於確認後回頭招呼前麵的一群人,“先前當過我們縣委書記。”

那群人一齊駐了足,回頭上下打量起李芙蓉來,眼神都怪怪的,像是看一具突然出土的古俑。看過了,覺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便又都散去,各自去鑽各自的汽車。清一色的小轎車,看不到一輛李芙蓉當年同幾個縣委領導共用的吉普車。為頭的兩輛閃閃發光,屁股上標著洋碼字,其它的也都有個半新舊。車隊“噝噝”響著(不像吉普車那樣嚇人地亂轟很安靜有序地迤邐駛出縣委大院。李芙蓉一個人留在縣委老辦公樓的門廊前,渾身發癱直想躺下去。那門廊高大寬闊,兩根很粗的水泥柱子撐著一個三角形的拱頂。柱子上先前分別寫著“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拱頂三角形的塊麵上,先前畫著藍色的海浪,托著一輪紅日和四射的金光。現在都隻剩廣些依稀的痕跡。長途汽車站在河東。李芙蓉不知怎樣地捱到了朝陽橋上,實在移不動腳了,便伏在橋欄上歇。剛才因為慌慌張張地找人,過橋時沒有留心,現在可以好好看一下這多年不見的橋了。這橋曾經緊緊地跟她的名字連在一起。秋深了。河水很枯瘦。春天的洪水把河麵拓得很寬,橋的跨度因此就大,橋也就高。站在橋的中間向河麵看下去,幾隻木船就像隨水漂流的落葉,遠遠的,懸懸的,讓人的腦殼一陣一陣發緊,眼睛一陣一陣發黑。李芙蓉想起很多年前向省革委主任請求建這座橋的情形,又想起當時許多人提議叫“芙蓉橋’、“懷恩橋”,她不同意。其實真的那樣叫了,如今這些快快活活坐了小轎車過去過來的人又有哪個會記得什麼。後來倒是有一種說法傳得廣泛:當初省革委主任所以給了李芙蓉一座橋,是因為李芙蓉給省革委主任做了一夜馬。省革委主任向來胃口好,不分老少美醜。李芙蓉又有前科。事情說得有眉有眼不由人不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李芙蓉想起一輩一輩人傳了無數年的老話。“是李鎮長麼?”

身後一個人突然驚動了她,把她嚇醒。李芙蓉眨了好久的眼睛,想不起對方是哪個。那個人卻是牢牢記得她的。很多年前造屋,為了屋簷水的事打官司,這個人因為成分高,按李芙蓉的判決,他造的屋就隻能比另一家矮一頭,接受那一家的屋簷水。李芙蓉心下“格登”一響,早年的事一旦提起話頭,她樁樁又都記得格外清楚。“我對你不住……”李芙蓉呐呐地說。“我不怪你。那年頭,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那個人寬解地說。他後來把鎮上的那幢屋賣了,到縣城來做小生意,賺了錢,在縣城造了新屋開店鋪,把一家人都搬來了。他現在老了,是兒子在管店鋪。他請李芙蓉到家裏去。李芙蓉說,不了不了。他遲疑著不走。他覺得李芙蓉臉色很難看,擔心李芙蓉會出什麼事。李芙蓉很艱難地笑一笑說:“沒有什麼事的,什麼事也沒有,你放心。”

李芙蓉心裏也確實在想,我為什麼要尋短呢。吳記者還要來看我的。隻要吳記者寫了文章,就會有許多人記起我。我還可以做許多事情的。又“新李治邦李治邦~如埋記:你要想知道梨的滋味,你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嚐一嚐。―毛澤東海新抬頭,看見一輪夕陽懸掛在西際,圓圓的,散發著一種陽光的魅力。在碩大的窗戶前,一幢還未竣工的高樓已經擋住窗戶的一半,海新擔心,若是蓋完,是不是再也欣賞不到夕陽的景色了,他辦公室在省紀委八層樓房的第五層,每回從窗戶看外麵都有新鮮的感覺,他想起德國哲學家尼采的一句話,別在平野上停留,也別去爬得太高,打從半高處觀看,世界顯得最美好。海新疲憊地倚在沙發背上,看看日曆,明天就該休息了,他想好好陪陪妻子。她患腰椎管狹窄,走起路來挺不起胸來,鞠著個身子。晚上睡覺渾身的疼。醫生私下對海新說,將來嚴重了會臥床,以至於癱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