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發布了總理去世的消息,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才隻兒天,報紙上怎麼還會有心思登劇照?世事就像一天黑雲,哪個曉得後麵是陰是晴。這是一個冷得刮毒的冬天。風又大,雪又大,臨時搭在野地上的茅草棚子什麼也遮擋不住。
還不到半夜,從門洞裏撲進來的雪就淺淺地覆蓋了地鋪。那些落在露出被頭的頭臉上的雪被熱氣溶化了,使那一大片雪白上現出很規則的一長串圓點。工棚搭得很大,地上鋪了稻草,男女各占一邊,中間用兩行樹筒子隔成一條路。先前,大家把鞋子都放在各人腳頭的路上,早上起來,鞋子裏灌了雪。一些濕鞋子則凍在地上拔不動。便提醒他們睡下後把鞋子塞進地鋪的草底下,有些粗心的人還總是忘記。李芙蓉起來,沿路走一遍,把好幾雙鞋子塞進去,又順便給幾個人掖了被子,重新鑽回自己的被窩,撚滅了燈,躺下去,還是睡不著。身子底下的稻草被弄得窸窸窣窣地響。怕吵了別人,不敢亂動。渾身上下冰冷徹骨,焐不出一絲熱氣。眼前的黑暗中是片亂七八糟的影子,像是風吹亂了幕布的電影。一國總理在那片搖搖晃晃的幕布上匆匆向她走來,很認真很有力地握她的手,眼睛很專注很親切地看著她。那一年她上北京,國務院騰出中南海的辦公室解決赴京代表的住宿。當時的情形好像是在夢中,腳骨子直發軟,隻想作揖,下跪。無論怎樣,她覺得他是個好人。
但後來聽說,連他也是靠不住的,要不是化了灰,也難免一劫。可見,用好人壞人來看人論事,到底隻是小鎮人的尺寸,太短淺,太沒有見識。
政治局麵是更尖銳也更明朗了。全國許多同李芙蓉先後出名的各條戰線的英模人物,紛紛挺身而出,反擊右傾翻案風。省裏那些電話日益彌漫了越來越濃的火藥味,催李芙蓉披掛出征。人們滿懷激情地請求她,不要再沉默下去了。沉默意味著對革命和對人民的敵人的容忍,也就意味著對革命和人民的犯罪。這些並不是危言聳聽,兩股力量的衝突終於進人白熱化。四月,北京天安門廣場發生了反革命暴亂。暴亂理所當然地被鎮壓下去。血腥的事實,不容人一尤其是李芙蓉這樣一個人~~袖手旁觀,也不容她有什麼猶疑了。李芙蓉終於決定去省城的那一天,是北京天安門廣場百萬軍民群眾上街遊行,慶祝撤消右傾翻案總代表黨內外一切職務英明決策的第二天。聽完了那個消息的廣播之後,她找到縣委辦公室主任,對他說:“安排好車子,我明天到省裏去。”
省委、省革委機關為李芙蓉召開了隆重熱烈的歡迎會。會場水泄不通,人們擠滿了走廊、過道。他們向李芙蓉鼓掌、歡呼、致敬,在她麵前讓出路,又在她身後緊緊地彙合。然後把她高高地抬舉上台,讓她像日頭一樣照著一片呼聲和歌聲(《國際歌》)的海洋。這情景李芙蓉自不陌生卻是久違了。看著浪湧般的人群,她不由潸然淚下。那裏邊有興奮,也有辛酸,自然還有對自己的悔恨。那個歡迎大會之後,她就由人群簇擁著,浩浩蕩蕩地直接去了省裏的高幹病房。“專員”已經在那裏住了一些日子了,病勢據說是越來越嚴重,已經要靠吸氧苟延殘喘了。然而,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借住院躲避鬥爭,對抗運動,等待時機,以求一逞,不過是“走資派”慣用的伎倆而已。仰臥在病床上的白被單下的“專員”靜靜的像一具僵屍。氧氣麵罩上麵露出兩隻失神的眼睛,發現床前站立著的竟是李芙蓉的時候,那微眯的眼睛有些驚訝地睜了下。然後一星亮光就被無力的迷惘和癰惜淹沒了,暗淡下去。塞滿了病房裏外的人,把門兮喊得一陣離過一陣。空氣好像在沸騰著,燃燒蔣。除了勇往直前,李芙蓉已經沒有一絲退縮的餘地了。但是,在她下定決心把仲出去之後,還足免不了一陣發抖。畢竟,麵前的這個老人,她怎樣也沒有法子從心裏菸正地恨起來。她惟一明白的是,她現在並不足一個原來意義的個人;而是一個化身,很多人的瓰望和悄感的化身。那個一頭賁毛的、瘦锝伶仃不到一百斤的,隻為了自己活若吃喝拉撒盹覺生伢子的李芙蓉暫時足不存在的。當然,促使她最終下定決心的那許多原則裏,也包拈丫“專員”對她的教海,要分辨大是大非,不要認官大官小。-年李芙蓉伸出發抖的手,揭下“專員”氧氣麵罩的那一舉,永遠地決定了她後半生的命運。“專員”在交出長期擔負的重要責任與使命之前簽閱的駁後一批文件中,有一份是有關部門擬定的要逮捕法辦的反革命要員的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