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3 / 3)

覺得她的命運迭宕可以成為寫出驚世駭俗之作的素材。李芙蓉是被人從鎮上的醬菜廠喊回來的,見到被鎮上幹部前呼後擁已經有些發福的小吳,一時竟手足無措。像很多年前最早的一次,忽然被人從田裏喊回來麵對一夥麵生的幹部記者,半天才哽哽咽咽地喃出來:“感謝上級,感謝省裏,還記得我。”

在她看來,小吳跟記者是一間事,都是“筆杆子”,是宣傳人的人,也就是代表了上級意圖的人。小吳深沉地看著她,心裏充滿了悲憫。當年的李芙蓉是怎樣的風采,雖精瘦,但火爆。如今走路說話,給人最突出的感覺是:幹枯。手像折斷了多年的枯樹枝;頭發像稀疏的枯草;眼睛像枯井,再大的衝動也激發不出一星淚光。小吳覺得自己不忍卒看,很動情地說:“你老多保重,我以後再來看你。”

就禮貌地抽出被李芙蓉忘情地緊握住的手。李芙蓉把他的手抓得很重、很緊,仿佛那是突然出現的一線希望。小吳走出好遠,又回頭。李芙蓉仍舊失神地站在那裏。她的兩隻手仍舊保留著剛才握他時的姿勢,隻是兩個合抱的掌心裏已經空無一物。她身後是一隻用誘鐵絲紮了腳的竹涼床,再後麵是她的老屋。那老屋仿佛是她的形象的放大:門窗都幹裂了;土坯牆被風化的地方已經剝落;受潮的地方滿是青苔;一隻牆角被牛、豬、狗蹭得塌了角,傾斜了,靠一堆鬆鬆垮垮的柴草擠著。屋頂上蓋的茅草已經腐爛而灰白了,有的地方偶爾伸出一二莖高挑脆弱的嫩草,都早早夭折了。慘淡的夕陽不明不白地映照著那一切,看上去像一張積壓多年已經模糊昏黃的照片。隻有那張殘破的竹涼床上,李芙蓉剛剛敬給小吳的一碗茶,還在冒著一縷青氣。小吳轉了身,再不敢回頭。但小吳的造訪,卻給予了李芙蓉莫大的意義,重新極大地鼓舞起了她對自己的信心。

李芙蓉當模範、當鎮長、當縣委書記以至省委委員的時候,從來沒有主動提出給自己的親屬辦過私事。連她男人轉成國家幹部,也是縣人事部門先提出來的。為此,李芙蓉落魄之後,親屬中間沒有幾個人為她惋惜。有的甚至發狠說:你也有今日!仿佛自己到了揚眉吐氣的出頭之日。這樣的眼色看多了,李芙蓉自己也很內疚,覺得真是對不住人。最苦的是再沒有了補償的機會。遠親不說了,李芙蓉自己惟一的一個親老弟,腳上生了癰,長年爛在床上。李芙蓉得勢的時候,他想讓她帶兩個外甥進縣裏工廠,她高低就是不肯。李芙蓉回李八碗之後,幾個外甥都老實巴交在家裏種菜,連鎮辦企業也沒有進一個。兩個大的都有了家室。最小的一個去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想當兵,卻沒有說情的。這年冬天,老弟熬病熬到了頭,死了,死前對李芙蓉說:“我不怪你,我們李家究竟八字不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