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員”從上麵重重地劃去了“李芙蓉”三個字,筆就從他的指縫裏滑落下去。旁邊的人趕緊幫助他調整好姿勢,重新仰躺在病榻上。好久他才睜開因為痛苦而閉上的眼育,說出他劃去“李芙蓉”的理由:“算了吧。一個黃毛丫頭”這是李芙蓉摘下他的氧氣麵罩一年多以後的事了。李芙蓉鉍後的冒失與其說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不如說給他的心理打擊更大。在他退出第一線崗位,每天仰靠在床頭,向他妻子口授回憶錄的時候,關於李芙蓉,他的結論是:這是他整個政治生涯中最為慘痛的失敗之一。然而這又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一種失敗。整個淸查過程都在進行隔離反省的李芙蓉,在委換屆的時候自然落選,安棑到縣人大當主任,僅保留了正縣級別。縣人大主持常工作的是一位副主任,很強幹,也很有現論水平,開起會來不用稿子,一講就是半天。李芙蓉描不上嘴,隻有陪著幹坐。這樣坐了幾年,男人辦了退休,覺得在島城沒夯意思,執意要回李八碗的老屋,遙著李芙蓉跟他回去做飯。李芙蓉不到退休年齡,還是打了報告。正好趕人大換屈,上而也就沒有再推薦她作下屆人大主任的候選人。李芙蓉隨男人回到李八碗。剛回來的時候,焙謝真當鎮長。她到李八碗來看過李芙蓉幾回。謝真一九六五年在省城初中畢業,響應號召參加農村社會主義建設,而且選中了李八碗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為此,哲報上很宣傳了一番。下來沒有幾天,就又曉得她還寫得一手好文章,省報上她的如何“身居茅屋心懷天下,腳踩汙泥眼觀全球”的體會文章,就是她自己寫的,決不要記者代筆,而且不消改一個字,就能登。這真好比一隻風凰飛到雞窩裏,當時的鎮長李芙蓉自然是十分地看重,時常由鎮政府發誤工補貼,把她借到鎮上來寫用三兜糞、三塊石頭打倒帝修反的總結、彙報、新聞報道。謝真長得也好看,又文文靜靜,有她在場,或沏茶,或記錄,聽彙報的上級領導或記者就總是興趣十足,表態也十分爽快,都是肯定成績的好話。“虧得有這麼一支金筆杆!”
李芙蓉常常這樣真心實意地感歎。她是從理論上明白了輿論的重要性:人是一樣的人,事是一樣的事,宣傳不宣傳大不一樣。嘴裏一塊肉,左紅右綠麼。李芙蓉在鎮黨委會上提出來,把謝真作為接班人培養對象,大家都同意。可是一外調,就現了蘆花。謝真原來不叫謝真,她的生父是右派,勞改期間死在農場裏。後來母親帶著她改嫁給了一個姓謝的工人。
李芙蓉她們於是很憤怒,埋怨省報不負責任,為了宣傳需要,就把右派的女兒說成工人階級的女兒。謝真當然是沒有當成接班人,就是金筆杆也不能再做,隻好安安心心地身居茅屋,腳踩汙泥,在李八碗一住十來年。直到一九七七年考上省農學院在專區辦的一個分院,讀了兩年大專,分到縣農業局,又作為領導幹部梯隊人選下基層鍛煉。因為熟悉李八碗,這個基層便選在小鎮。謝真於是成為第三個女鎮長。謝真離任之後,再沒有鎮上幹部登李芙蓉的門。很多年過去,不要說縣裏、省裏,就是小鎮上,也很少有人記得起李芙蓉。鎮上的幹部換了一撥又一撥,偶有人說起鎮上的往事,提到李芙蓉,感覺就跟說三國人物差不多。李芙蓉像片新鮮過、發過亮的樹葉落回到地上,很快就沒有了聲息,消失了。但李芙蓉自己卻始終閑不住。兩個女兒早已參加工作,早已出嫁,都在城裏住。男人倒是少了先前的火氣,成天跟幾個灰頭土臉的老倌子搭伴,埋在劣質的煙、酒和破爛汙黑的紙牌裏。好在賭注不大,窮開心而已,不致鬧得家破人亡。李芙蓉依舊是精力很旺,一天睡不著幾小時便覺得非要起來動手動腳,忙裏忙外。但隻有兩個人的事,不夠她忙的。三餐飯、一窩雞弄弄就熨貼了,就要無聊下來。鄉下的屋是土坯牆,卻高大空曠,一個人坐在裏麵心裏會發慌,就常懷念上班、開會、聽人彙報和找人談話的日子。那日子並不遙遠,就像是昨天的事。過了這麼多年,她還總是隱隱覺得那日子明天還要從頭開始的。這指望自然渺茫。年複一年,除了兩個女兒帶著外孫、外孫女隔好久回李八碗一趟,再沒有什麼人需要她。就檢討自己,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出對別人有用的事。她的人事編製在縣裏,因此鎮上離退休老幹部的活動她不便參加。鎮上離退休的老幹部也沒有什麼活動,就是同自己男人一樣,抹紙牌、下棋或蹲牆根曬太陽。她留心算了一下,發現李八碗還有好幾個跟她一樣處境的人,便去串聯,組織起一個“老有所為服務組”,幫助鎮上的醬菜廠切蘿卜、洗醃菜壇子。醬菜廠提供兩頓飯,算是報酬。因為青壯勞力都到廣東打工去了,這個效益本來就低的醬菜廠瀕臨倒閉,髒事、苦事、麻煩事找不到人做。李芙蓉說服的幾個,都是跟她一樣有閑空,卻沒有別的興趣的人。李芙蓉當了這個服務組的組長,自然就忙起來,整天一身老醬菜的酸臭氣味。男人倒不覺得(他自己一身煙酒和垢刮氣味更難聞),兩個女兒陪了女婿,攜了兒女來探親,很看不上眼,覺得現世。又不少吃,又不少穿,這樣勞碌,不是故意讓做兒女的難堪麼?李芙蓉聽了,眼睛紅紅的,低下頭。他們一走,她又一切還原。後來,終於發生了一件讓她振奮不已的事。先前在李八碗插過隊的省城知青小吳,以後在鎮文化館當臨時工時寫小說弄出一點小名堂,調回到省城去當了專業作家。十多年後偶然想起回小鎮來“找點感覺”,自然也到了故地李八碗,也問起李芙蓉,不禁興趣盎然。